———泰安高新区凤凰小学党总支书记:孙崇德
我到舅家去找妗子,妗子和妈关系最好,她是惟一能说服妈的人。再者,妗子是高中毕业,算得上知识分子了,她一定会同情我,理解我。
院子里有一丛竹。竹旁置一大瓦盆,养着四五尾红鱼。由于有竹的倒影,水变得油绿,绿水红鱼——这便是妗子的诗篇。
妗子让我坐在屋里。我说我爱这丛竹,说着提了一个小板登,坐在竹阴下。妗子用宜兴壶泡了茶,放在我面前,然后也端了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
我向她详细说明来意。
“难道就真的非离婚不可了?”妗子问。
“真的。”
“要慎重考虑。”
“已经反复考虑了。”
“依我看,秀芸蛮不错,对你很体贴,和你妈也合得来。如今又生了个儿子,母以子贵,她在你家已是有身份的人了。”
“我和她没有感情!”
“我和你舅就有感情吗?”
我一惊,有点愕然地望着她:
“他是个农民,老实疙瘩,又不识一个字。当年我高中毕业,家里人一提起和你舅结婚,我就哭死哭活,几天连饭都不吃。”
“现在呢?”
“现在还不是过得好好儿的么。”她笑了笑说,“当然,刚结婚时几乎天天和他吵架,闹离婚,寻死觅活。娘家亲戚们问起原因,也是你那句话:‘我和他没有感情’。现在想起来,那句话只不过是年轻人的幼稚罢了。”
“为什么?”
“年龄关系。人到了四十岁,就不那么看生活了。”
“那其实是被生活折磨得麻木了。”
“也许是,但麻木也有麻木的好处。麻木是一种缓解和接受,使你不再感觉痛苦了。麻木到极点,就会获得一种习惯,一种冲淡和平和,甚至还会生出乐趣。你看我现在,又栽竹又养鱼,活得有滋有味。”
“那不能叫活着,只能叫赖活着——用自由作代价,向命运屈服!”
“依你说怎么办?”妗子问。
“不自由,毋宁死!”我激动地说。
“太尖锐了,太激烈了!崇德,妗子在你很小时就觉察到:你这孩子太富于激情了。你总是怀着激情,怀着绝对的固执,怀着你的艺术型的天真的想法,和环境和命运斗争。这也并不奇怪,因为每个人都曾经和你一样斗争过。奇怪的是你明知环境和命运不可改变你却仍要斗争。这斗争最后会毁了你!”
“毁了就毁了!正如我刚才说的:不自由,毋宁死!”我说。
“别太绝对化了!生活中一切悲剧故事都是因为绝对化引起的。要学会妥协。老年人的经验智慧无非是‘妥协’二字。不是命运对你妥协,就是你对命运妥协,不妥协就会产生极可悲的后果。人从幼稚到成熟的过渡,主要是认识妥协的含义。妥协不是屈服,而是适应。无论如何伟大的人物都懂得妥协,懂得妥协的人才是懂得真理的人。
“崇德,相信妗子的话吧!
“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每一个人,命运其实都是一场悲剧,连国王都是如此。因为每一个人生下地都有无穷的欲望:权力欲使每一个人想当国王,甚至宇宙之王;财产欲使每一个人想成为百万富翁,亿万富翁;荣誉欲使每一个人都想成为名垂史册的大名人;爱欲使每一个人都想找一个甚至数个最知已最漂亮的配偶;生命欲又使每-个人都想长生不老……但世界上又有谁全部实现过自己的愿望呢?既然不能实现,那不就都是悲剧一场么?
“既然命运对谁都一样是悲惨的,不幸的,那就不要奢望也不要抱怨命运。不全即全,不幸即幸,这才是没有幻想和粉饰的生活真实。明白了这一点你就会明白为什么要妥协,为什么不要苛求命运甚至要热爱命运。
“就说爱情吧。啥叫爱情?还不就是吸引力!一个女子长得漂亮出众,十个百个男人都会见了眼馋,都会表示千分万分地爱她。但得到她的只能有一个男人,其他众多的男人便都是可怜的失恋者了;同样,英俊聪明的男人也只能作一个女人的丈夫,其他爱他的女人们只能自叹命薄。所以说真正的爱情是很稀罕的,是极少数幸运者才会有的。大多数人如果不想自寻烦恼,自找罪受,平心静气地活下去,就不要太奢求爱情。
“再说,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你看着一位女人心爱,其实还有比她更漂亮、更心爱的。爱情是变幻不定的,无穷无尽的,并不是一个固定的概念。你总不能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见一个爱一个!爱从来都是无底洞,从来都无法彻底满足,而要求彻底满足的人轻则会成为纵欲主义者,重则会成为淫棍或罪犯!
“你能保证你永远爱叶小昙吗?你如能和秀芸离婚,过了不多久你说不定又会爱上别的女人又会和小昙离婚。离了结,结了离……将生活当做儿戏,岂不是将自己也当做儿戏了么?
“永远不要奢求圆满。你看天上的月亮,除过十五日晚上,其他晚上都是缺月。圆只是瞬间的事情,缺才是恒常的事情。也永远不要奢求彻底满足,彻底满足几乎是一种罪过,而抱残守缺、恬淡寡欲才是本分,才能求得至善至和。
“克制,忍耐——这四个字便是人生的学校。在这个学校里,你会学会人类的全部美德。人之所以为人,仅仅只是因为人懂得自我克制。如果失去克制,人便会成为禽兽。克制是人对真理的彻底认识。克制也是一种生态平衡。当然,克制总会带来一些痛苦,但不会带来烦恼,因为它没有后果,它用小痛苦避免了更大的痛苦。从某种意义上说,克制是一种朴素的幸福。
“人是一个怪物,人常常出尔反尔。人人都在讲自由,热爱自由,但当某一个人真的自由的去爱了,大家却又会咒骂他,损毁他。大家都是叶公好龙,对自由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所以我劝你对离婚这件事要慎重考虑,不要只凭一时感情用事。”
我入迷地望着妗子,简直是对她刮目相看了。我没有想到一个高中生会说出这么一番深刻的道理。也许每一个人的智力都是深渊,都不能作简单的猜度。
“确实有道理。”我说。
“你能接受吗?”妗子问。
“理智上完全可以接受,但感情上却是另外一回事情。因为再好的道理都仅仅是一种表述。你可以说服我的理智,却说服不了我的感情。”
“崇德,你太固执了。你一味地听任感情,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
“无论多危险,我都不怕。我既然爱小昙,我就应该替她负责,娶她为妻。如果只考虑自己的损益得失,我就太自私了。”
“如果你的主意不能改变,你就替你自己负责,走你自己的路吧!”
“妗子,你能否站在我一边,帮助我说服母亲?”
“她已经两次和我说过这件事了。我替你说了许多好话,求她谅解你,但她不肯。她是极坚强极自尊的。她不愿意的事情,无论谁劝说她都不会改变主意。”
我默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