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尼科特,在全世界心理学家的书架上,他的全集是被收藏第二多的,仅次于弗洛伊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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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学业内对温尼科特有很多误解,其中一个误解,在这一段话衬托下,会显得尤其具有讽刺性。这是关于温尼科特的“足够好的母亲”的传说,即如果婴幼儿有了一个“足够好的母亲”,他就可以基本免于各种心理疾病的折磨。
暖男温尼科特的真诚
作者 | 武志红
声明 |武志红为《温尼科特传》推荐作序,转载请联系后台
抱持
足够好的妈妈
过渡客体
客体使用
原始母爱贯注
……
英国客体关系心理学家温尼科特,没有发展出一套精致完备的理论体系,但他提出的这些如此贴近人心的术语,足以使其在精神分析学派乃至心理治疗界占据重要位置。
或许是因他的这些术语中透露的温暖,或许是因温尼科特流传比较广的照片中看着太像暖男,也或许是些别的原因,我过去在心中对温尼科特给了这样一个定位:这是一个人格相对比较健康,特别强调爱的、阳光的治疗师。
也因这样的定位,我对这些术语的理解,也添加了一些光亮。它们好像都闪耀着一点理想化的光辉。
但看了温尼科特的传记,我才知道,他的这些看起来有点暖的词汇,其实都是为了这样一个目的——培养出一个有攻击性的孩子。对此,书中有一句很有力量的表达:
需要一个不会报复的人,因此可以滋养出“世界准备好接纳我的本能排山倒海般涌出”的感觉。
其中的“本能”是什么?即攻击性,或破坏欲,是“永不被知晓的创造/破坏的核心,对他而言却是存在的真相”。
创造是生,破坏是死。这句话似乎在说,生与死的原始力量,是一体的。此前我记得曾在一本关于温尼科特的书中看到,温尼科特认为,攻击性并非是原始驱力,而是养育失败导致的结果。
但从传记中看到,
温尼科特大部分的生命都在寻找、表达、使用他对他自身恨意的觉察。
感谢有这样的传记,它不仅梳理了温尼科特的理论,更呈现了他的人生,而只有将这两者结合起来,才能更好地理解其理论。
本来想写,才能“真正理解其理论”,但突然想起温尼科特的“真我不可被知晓”论,以及“沟通阻绝”说。既然真我、自身都不可知晓,且沟通也不可能真正发生,那对温尼科特而言,“真正理解”自然也不可能发生。
文字写到这里,温尼科特大叔的暖男气质似乎变了,变得有了强烈的暗黑气质。
这种暗黑气质,在弗洛伊德那里,以及克莱茵那里,可以直接看到。今年暑假在英国塔维斯托克的克莱茵大本营学习精神分析时,感觉到那里的治疗师们特别喜欢强调攻击性与权力,而这也是读克莱茵著作时所感觉到的重点。
克莱茵一贯如此,但温尼科特却出现了这种分裂。
温尼科特的这种分裂,也体现在他和克莱茵的复杂关系中。他比克莱茵小了十四岁,曾想找克莱茵做分析,但被克莱茵拒绝。她的理由是,克莱茵希望他能为自己的小儿子做分析,并称他是唯一合适之人。
这只是他们复杂关系的一个部分。后来,克莱茵答应了为温尼科特的第二任妻子克莱儿做分析。
克莱茵与温尼科特的这种复杂关系,给了业界一些传闻。譬如,我曾听业内人士传言说,克莱茵作为妈妈太生硬,她的前两个孩子都有心理问题,而她最小的儿子,因为找温暖的温尼科特做分析,有幸成了心理健康之人。
这种传闻之所以产生,在我看来,是因为克莱茵给人不是好母亲的印象,而温尼科特作为一个暖男,似乎更具抱持能力,也更能养育出一个健康的孩子。
并且,“心理健康”这个词,在这种传闻中也似乎成了一种标准,即心理治疗或心理探索的一个目标,是成为心理健康的人。
但从这本书可以看出,这不是温尼科特的目标,他的目标反而是,要将自己的破坏欲或活力,活出来。
从书中的一些故事看,温尼科特似乎活出了这样的东西,传记中引用其第二任妻子克莱儿的话写到:
他冠状动脉栓塞大约发作过六次, 每次好起来后就继续做他的事。不可能叫他停下来什么也不做的!他爱爬高——当我们南下他德文郡的家, 他曾爬到树的最顶端。那是他生命最后一年的事,就在他过世前几个月。他站在树顶,砍下树梢,我叫道:“天杀的你在那么高的地方做什么?”
他说:
这个嘛,我早就想把这树梢砍掉。它挡住了我们窗户的视野。”这倒是真的,而他就把它弄掉了。
而我想:
我得把他弄下来!他简直是疯了!”但我又想到:“不,这是他的人生,他必须要这样活。如果因此死了,那就是死了。
然而这就是他。他想要活下去。他说,他已经开始着手自传,你知道的。他将把它叫做《不少于一切》。他引用了艾略特,接着是他自己的,他把它放在最底下。“祷文:喔!主啊!愿我到死时仍活出生命。”
而他真的做到了,真的。
一个心智正常,也即普通意义上心理健康的人,似乎不应该干这么缺乏现实检验的事,但这是温尼科特花毕生时间去追求的目标。
可以说,他的那些一直强调更好的母爱抚养环境的术语,像是他的理论与人生的一条明线,而他对恨、对破坏性、对活力的追求,像是一条暗线,并且暗线似乎更为根本。
传记作者深知这一点,这本传记极为深邃,在我看来,它很像是传记作者对温尼科特做的一个深度精神分析。传记一段话精准地概括了温尼科特的信念:
相对于弗洛伊德视人如兽须被驯化,温尼科特的信念却是:事情若是自然发展,意即,经由够好的母职以及稳定的家庭结构,个体将能成为一道德存在体,而事实上太过严厉地被驯化反而会冒一个相反的危险——他丧失了原始野性的能量去欢庆他自身的存在。人变得太过神智正常,而“如果我们只能够神智正常,那真的太可怜了”。
业内对温尼科特有很多误解,其中一个误解,在这一段话衬托下,会显得尤其具有讽刺性。这是关于温尼科特的“足够好的母亲”的传说,即如果婴幼儿有了一个“足够好的母亲”,他就可以基本免于各种心理疾病的折磨。
这个传说,也许的确是温尼科特曾经的论述,但究其一生而言,它的更准确表达似乎更应该是这样的:如果有一个“足够好的母亲”,一个孩子就会获得这样的感觉——“世界准备好接纳我的本能排山倒海般涌出”。
心理医生,应该是没有心理问题的;
最厉害的心理医生,更应如此;
那些大家,且看起来温暖的,更是如此;
……
这种想当然的传说,只是反映了大众们的感知——我们惧怕内在的暗黑,我们将其视为问题,要将其消灭,而要成为健康人,它的惯常标准,也即“神智正常”之人。
但在温尼科特这里,“神智正常”之人,因其丧失了原始野性的能量,其实是可怜人。
读一位学者的传记,是一个很好的祛魅过程——即消除那些太过表面的理解。温尼科特是我非常喜欢的客体关系理论家,所以能够读到这样的传记,我觉得非常荣幸。
祛魅,也包括消除那些理想化的想象。标准的精神分析,在我看来,越来越像是一种苦行,有各种苛刻的清规戒律,但这些似乎并不是那些大家们所设置的。或者即便是他们所设置的,但他们也曾尝试各种突破。
譬如,温尼科特给克莱茵的小儿子做分析,而克莱茵总想介入其中;克莱茵给温尼科特的妻子做分析。这是一个混乱。
作为中间学派的关键人物,温尼科特与克莱茵的关系,也称不上理想。
温尼科特与第一任妻子基本没性生活,最初长达十年的分析,也没有改变这一点。
……
这些地方的确不理想,甚至都称不上健康,它和所谓普通人的生活,甚至可以说是一样的。这些分析师们,只是更加勇敢地深入探索而已。当然,深入探索还是改变了很多,但所谓变得健康,并不是温尼科特的追求。
可以说,温尼科特,或任何一个不断探索人性奥秘的心理学家,他们所追寻的,主要不是心理健康,而是认识人性自身。至于在这个认识过程中,到底会发生什么,会走到哪里,他们自己并不知道。
所以弗洛伊德说,与其说他是科学家,他更愿意被认为是哲学家。
至于温尼科特,传记作者写到:
是曾经到达彼岸,也见识过彼岸的探险家。
注:本文为武志红为《温尼科特传》一书所作序言
这是一本用精神分析理论分析精神分析师的传记。
书名:温尼科特传
作者: [美] 罗伯特•罗德曼
译者: 吴建芝 / 刘书岑
出版时间: 2016.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