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民众的认知,就是精英阶层利益的来源。试图打破民众认知的樊笼,救助底层民众的改革者们,首先遇到的反抗,就是被改革者救助的底层民众。
——旭
皮埃尔(Pierre Bezukhov)是懦弱而笨拙的,但是作为伯爵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别祖霍夫(Count Kirill Vladimirovich Bezukhov)几个私生子之一,他是最受欢迎的,当然也是老伯爵最钟爱的。如果没有老伯爵的遗嘱,私生子是不能继承家族任何财产的。也因此,当他意外获得老伯爵的全部遗产,并且从一个私生子一跃成为伯爵后,内心充满了不安,甚至愧疚。
善良的皮埃尔希望用他继承的财产来为社会做点变革。他首先在自己的农庄进行改革,而且特别为农奴建立了学校。
伟岸的安德烈在追随库图佐夫,经历了奥斯特罗兹战役后,总算保住性命回到家中。恰赶上妻子难产而死。安德烈面对妻子的尸体懊悔不已,之后他迁居到博古恰罗沃田庄养伤。而皮埃尔前来看望安德烈,并给他讲了自己的农庄变革。此时,安德烈面对皮埃尔的美好理想,发表了自己的见解。
“那么就来辩论吧。”安德烈公爵说。“你提起学校,”他屈起一个指头,接着说,“教育,等等,你是想把他,”他指着一个脱下帽子从他们身旁走过的农奴,说,“从禽兽的状况挽救出来,并且满足他精神的需要,可是我认为,唯一可能的幸福就是禽兽的幸福,可是你呢,偏要剥夺他这种幸福。我羡慕他,而你想把他弄成我这个样子,可是又不把我的财产给他。你说的另一件事情是要减轻他的劳动。可是在我看来,体力劳动对于他,正像脑力劳动对于你我同样的必需,同样是不可或缺的生存条件。你不能不思索。我睡到半夜两点多钟,忽然心血来潮,辗转反侧睡不着,一直到早晨都不能入眠,因为我在思索,而且不能不思索,正如他不能不耕地,不能不割草一样;不然的话,他就会在酒馆里出进,或者在病榻上呻吟。正如我受不了他们那种可怕的体力劳动,他也受不了我这四肢不勤的生活,他会因此发胖,慢慢死去的。第三,记不起了,你还说什么来着?”
—— [俄] 列夫·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7月北京第一版,p572
安德烈的话充满了生活中最痛苦的真理。也是我们很难认同却无法反驳的现实。

在一个封闭的社会中,底层人民甘于忍受现实,赞美强主。一旦你打开一扇窗,你通常得到的不是感谢,而是愤怒。
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暴君的暴政,时常还不能餍足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欲望。
——鲁迅, 随感录65
首先对改革者的攻击往往不是高高在上的暴君,而是能够呼吸了新鲜空气,终于可以看到辽远天空而感到不安的,获益的底层民众。
人是观念的动物,人无法获取认知之外的财富。底层民众的认知,往往就是精英利益的来源。而打破民众的认知,首先奋起反对改革者的,往往就是底层奉献的民众。
皮埃尔的善良和天真让他愿意用自己意外获得的财富帮助农庄的农民。而光明正确的安德烈,确看透人性。安德烈崇拜拿破仑和皮埃尔是不一样的。安德烈崇拜伟大,他的志向也是用伟大来报效国家。高傲、冷漠、理想主义和愤世嫉俗他,看透卑微者的人生,却无法看透自己的伟大。而他的塑造者托尔斯泰,早已洞悉英雄从来不会决定历史的命运,甚至连自己的命运也决定不了。在上帝之下,人的丰功伟绩不值一提,更遑论个人的悲欢和生死。
皮埃尔的拿破仑是打破枷锁,带来平等的伟大。而平等的梦想往往不过是野蛮的借口。俄军在罗金诺战役奋力一博,并不是库图佐夫下的一盘大棋,不过是为了“体面”地让出莫斯科而进行的面子之战。(博罗金诺战役是所有拿破仑战争中最大和最血腥的单日战斗,超过二十五万士兵投入战场,至少七万人死伤。)。当我们以为看不懂精英们的谋略时,其实不过是精英们故作深沉的愚蠢。
俄罗斯战争失败后,不顾家人反对一心报效祖国的保尔康斯基(Bolkonskys)公爵死于中风,而试图保护家人的玛丽亚(Marya Lvovna Karagina)遇到了农庄农民的暴动。农民们认为拿破仑的到来是“解放”,因此拒绝为“地主老爷们”效力。如果不是遇到前来的尼古拉(Nikolai Rostov),孤女寡母的玛丽亚一家的结果不堪设想。

用托翁的话来说:“尼古拉的善良和天真无边无际”。相比于安德烈、皮埃尔和娜塔莎,尼古拉和玛丽亚这一对更加平凡、普通,而且命中注定就是他人的陪衬。几乎所有的读者都更多关注安德烈和娜塔莎。善良的皮埃尔倾向于革命,而善良的尼古拉传统保守,两人经常为此发生争执。皮埃尔更多是站在安德烈身边。

伟大的强人之所以在这个世界屡屡得手,大概就在于地层的民众缺乏对自己利益的真实认知。他们为革命欢呼,为英雄膜拜,甘心奉献,而把无知作为自己幸福的来源。
在亚洲的南部,不丹是如此贫穷,也许只有不远处的尼泊尔可以比拟。就是这样一个人均不到人民币十元的国家,不丹国王吉格梅·辛格·旺楚克(Jigme Singye Wangchuck),在1972搞出一套有别于经济参数GDP的不丹GNH(gross national happniess)幸福国家指数。该指数用来衡量全国人民的生活。它自称更在乎的是人们的幸福感,而不是数字上的增长。为了这个贫穷的谎言,不丹直到1999年才引入了第一台电视。通过尽可能的封闭和宣教,维持人民“唯一可能的幸福就是禽兽的幸福”。然后每年通过自己特色调查,保持不丹为亚洲幸福指数最高的国家。(通常全球排名放几个欧洲国家,以示公正。例如2006年,英国莱斯特大学公布其研究的“世界快乐地图”(World Map of Happiness),不丹在亚洲排名第一,全球排名第八,《商业周刊》把不丹评为亚洲最幸福的国家。当然,这可不是联合国的排行榜。在联合国《2021全球幸福指数国家排行榜》中,尼泊尔是87位,不丹缺失。)
最后来点花絮
《战争与和平》中,尼古拉的原型应该是作者列夫·托尔斯泰的父亲,名字叫尼古拉·伊里奇·托尔斯泰,列夫·托尔斯泰的母亲叫玛利亚·沃尔康斯基。 列夫·托尔斯泰的祖父叫伊利亚·安德烈耶维奇·托尔斯泰,跟原著中娜塔莎的父亲仅仅是姓氏的差别。 列夫·托尔斯泰的外祖父叫尼古拉·沃尔康斯基,原著中安德烈老爹叫尼古拉·保尔康斯基。多洛霍夫的原型是列夫·托尔斯泰的一个浪荡的叔叔,他在博罗季诺战役中受过伤得过勋章,他好远游打斗赌博娶吉普赛女子,去过美洲。
安德烈的原型是战死于1812战争的巴格拉季昂亲王。彼得·伊万诺维奇·巴格拉季昂亲王(格鲁吉亚语: პეტრე ბაგრატიონი 俄语:Пётр Ива́нович Багратио́н;1765年-1812年9月24日),是俄罗斯帝国陆军上将、亲王、格鲁吉亚巴格拉季昂王朝的后裔。拿破仑战争时期俄罗斯军中最著名的少壮派将领,也是俄军将领之中为人广泛看好的一人。1812年9月12日,巴格拉季昂因为伤势过重,在弗拉基米尔-古勃尼亚(Vladimir Gubernia)的西弥村(Simy)死去。
列夫·托尔斯泰本人和皮埃尔一样都是私生子。而且列夫·托尔斯泰在自己的庄园也进行了和皮埃尔一样的改革。结果也是失败的,为此他写了一部《一个地主的早晨》记录了自己庄园改革失败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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