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在从学校走回家那十余分钟的路程里,在昏暗灯光下闷头前行的我,总可以准时听见身边衣服摩擦的窸窣和渐行渐近的脚步声,靴子踩在雪地上沉稳的吱咯,就像每天的月升一样如期而至。

  “程川。”我感受到了那人的温度,贴在我身边走时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她呼出的呵气从我耳边滑过,带着些许清冷。我有时会低低唤一声她的名字,有时候却也只会目不斜视的继续走下去,因为我知道她不曾不辞而别。

    “嗯。”从鼻腔里沉沉应出来的短暂音节,恰到好处的与心跳合拍,随着音节一起沉下去的应该还有高悬了一整天的一颗心,终于结束了,可以静下来了。她就这样与我并排走着,有时说话有时只是沉默,只是她从来不曾首先打破沉默,她就像回声一样,永远等待着我主动与她说点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我几乎从未跟她说过高三日渐繁忙的学习情况,而她也好像并不是很在乎,能分享的事情太多了,在这新雪初霁,满月当空的夜,更适合把心揉捏的更加柔软一点吧。

    我更喜欢跟她说起在熬夜做题的凌晨一点,那羞涩怕人一看见我就紧张的全身僵住的鼠妇,还有动不动报复性冒出来吓我一跳的蚰蜒先生。我和它们融洽而又礼貌的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于是每天睡觉前我都要蹑手蹑脚的去洗漱,害怕一不小心搅扰了它们夜晚的兴致。她听到这里就会笑起来,声音闷闷的从围巾后面传出来,她说,你还真是个小孩子,那你有没有忘记查看洗手台下两只长腿的蜘蛛呢?没有?可能在你睡觉的时候它们就出去觅食了吧。她好像对昆虫很了解呢,就像……小时候敢徒手抓起毛毛虫的我。

    我突然想起来小学门口的绿化带,在雨后的清晨,里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呼吸新鲜空气准备开始新一天的蜗牛。她安静的听我说起很久以前的故事,听我说是怎样拿着矿泉水瓶爬高上低的找泥缝中完美隐蔽的硬壳,怎样第一个冲出校门冲向绿化带。我总是感觉她好像听过这些故事,因为我从来不用解释什么,哪怕说的含糊一点,她都皱皱眉就明白了。她不时微微点下头,侧过脸认真看我一眼,不假思索的补上一句“健身器材那一侧的绿化带蜗牛壳又大又好看。”在我错愕的望向她时,她便轻轻的说一句“没什么,我认识你,很久了。”然后长久的陷入沉默。这个时候我总质疑起我不合时宜的记忆力,我到底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

    我曾经在脾气不好的放学后质问过她接近我的动机。只是那天要是再冷一点我就能看见她低低叹出的一团白雾,但是没有。她的声音轻的像雪花落在雪地的挣扎,还没有留下什么就消失了。我感觉她心里有些什么东西破碎了一个口子,只是碎片散落在我的身体里,把我扎的生疼。

    “程川……?”我张开嘴,声音发颤的叫她的名字。

    “嗯。”她的声音还是闷闷的,但是好像有点哽咽。那一瞬间愧疚像黑夜自周身涌上来,霎时淹过头顶,把我溺死在漩涡。就好像是至亲被自己误伤的追悔莫及,我想道歉,为我的鲁莽和忘恩负义,但是我说不出口,我甚至不能去拉一下她的手,我只能更加沉默。在此之前,我曾经无数次否认她的存在,只因为她与我太过相似又过于疏离。我听说人总是会格外排斥与自己太过接近的人,因为侵入安全距离过多会产生不安和被监视的恐惧,可能来自某种自我防卫,为了在各种竞争关系中以自己独特的优势存活下来。那在我与她这细微却又不可明说的关联中,这条定理是否还成立呢?

    夜色更加深沉的后半段路,是用无休止的沉默铺就的,是否是因为灯光更加刺眼了呢?我们都不由自主的放慢脚步。离家越来越近了,我可以看见我书桌前的粉色床帘和厨房昏黄的灯光,那是荣誉,依靠和未来,而我注定也只能朝着这些方向不再迟疑的走下去,只是……她?

    “我只能送你到路灯下了。”她已经在我身后站定,就像往常一样,留在那里,抖落一身月光。

    “程川!”我突然脱口喊了出来,像身临深渊下意识喊出的那个可以带我逃离险境的名字,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喊出她的名字啊,难道你想要留下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吗。可是我感觉有一双手就这样扼住我的咽喉,让我再跟她说些什么,或者说,让我去抓住些什么

    “你会走的。”她的声音或许带着些笑意,但也可能是无奈。我转身看着她一身黑衣站在灯光下,光晕淡淡的围绕着她,像是渡我的神灵。我看着她仿佛记起来什么,好像在什么时候我曾经有双她那样清澈的眼眸,一模一样透亮的灵魂。“你带笑地向我步来,月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只是,她也只能陪我走这短短的一段路,然后就此别过,再也不相往来。我和生命中一些不该被忘记的东西,是不是也这样擦肩而过了呢?

    背过身来,一脚踏进灯火通明,灯光沐浴在我的肩头,时光慢下来,尘埃沉浮在我周围的空气,我像一颗在宇宙沉浮的灰尘,时间和往日像一团白雾,只消得轻叹一口,转眼便消散净了。

你忘记了什么呢?你还记得什么?你把年少时的什么东西忘记了啊?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

    程川。程川?程川——!

    雪花飘落下来,路灯下空荡荡的,连影子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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