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兵


烈日炙烤大地,干燥的热风夹杂着沙粒吹过,不远处的沙丘上,三个黑点若隐若现。

根据穿着判断,他们正是来自炮兵连的战士,衣服上写着部队编号三七八四。

几天前,组织下达了一项命令,执行任务的炮兵小队在途径这片沙漠时,不幸遇到了沙尘暴,待风沙停下,只有他们三个还手拉着手围在一起。

“我们在哪?”

“水......水......”

一阵虚弱的声音响起。

“别急,我找找。”

最右边的男人到处摸索着。

“这是哪?”

疑问再次响起。

“部队遇到了沙尘暴。”

找水壶的男人随口回了一句。

“水......水......”

“找到了!来,赶紧喝!”

“咳咳咳......”

“慢点喝,别着急!”

“咳咳咳......”

虚弱的男人越咳越厉害。

“排长,你闻闻,好浓的酒气!”

好问的男人提醒一句。

“拿错了,抱歉!我再找找。”

排长继续在身上翻找,喝了酒的男人被呛得满脸通红。

“水壶丢了!”

“看来我们要死在这里了。”

“赵广同志,不要说这些丧气话!”

“咳咳咳......”

“他看起来很不好,找找你身上,看有没有水。”

“排长,我刚醒就找了,没有。”

“我们得想办法离开这儿。”

排长站起身朝远处眺望。

“附近都是敌占区,很危险......”

赵广话未说完,只听得一阵隆隆巨响。

“快,埋进沙子里。”

两人顾不得说话,双手用力扒拉着沙子,身体如泥鳅般往里钻,不足一分钟的时间,三人的身影便消失在了沙漠里。

头顶的战机轰鸣,沙丘的顶部剧烈颤抖。

“轰......轰......轰......”

轰炸机靠近后,先是盘旋一阵,然后渐渐远去。

直至确认安全,他们才急不可耐地钻了出来。

“烫死我了!多呆一会,成烤五花肉了!”

“哎!白天行不通了,等晚上再出发。”

“排长,小贝同志怎么办,你看,他又昏过去了。”

“看造化吧!能挺过今晚,他就能活。”

“可是,该怎么走出去?”

“还记得我们从什么方向过来的吗?”

“这哪记得!连个标志物都没有,离开林子后,至少走了四天。”

赵广拿起白酒喝了一口。

“四天?”

“对!”

“有希望了!”

“排长,您没发烧吧!没有水,两天都撑不了。”

“最多两天,大部队的辎重较多,我们可以轻装赶路。”

“那个.......”

赵广指了指躺在一旁的小贝。

“晚上再说吧!”

“排长,您要不要来一口。”

“不用。”



四个小时过去,天色终于暗了下来,无风,无月,星光璀璨。

“出发吧!”

“小贝呢?”

“给他喝点酒。”

“咳......咳......咳......”

喝完酒,年轻的士兵醒了过来。

“小贝!”

“连......连长,我......我们在.......在哪儿?”

“不是连长,是排长。”

赵广插了一句。

“能走吗?”

“嗯!”

一般来说,新兵的耐力很难比得上老兵,经此一难便足以看出。

“赵广同志,你扶着他走!”

“是,排长,我们该往什么方向出发?”

“还记得来时的方向吗?”

“记得!西南60度方向,如果要往回走,应该沿着东北60度走。”

“去西南方向!”

“我们不回部队吗?”

“任务第一。”

“是!”

等待期间,排长仔细搜索了百米内的区域,很幸运,他找到了一架便携式火箭筒和几枚散落的炮弹,清理完沙子,又小心翼翼地收好。

“排长,我来扛吧!”

赵广走在后面,不忍心看着长官受累,但论体格,排长要精瘦得多。

“不用,你管好小贝。”

“我......我没事。”

脱水的新兵试图逞强,摇摇欲坠的身体却出卖了他。

“你小子,体质真差,当初咋通过体检的?”

“我......”

“别调侃他了,抓紧赶路。”

排长催了一句。

“是!”

借着微弱星光,一行人悄无声息地前进。

排长的心里一直在估算着他们与目的地距离,一周的行程过去大半,如果走得快,两天半便能到达,至于如何接近目标,如何完成任务,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走累了,几人便停下来做短暂歇息。

放下十几公斤重的火箭筒,安置好脱水者,赵广与排长斜坐在沙地上,长舒一大口气,总的来说,两人的负重不相上下。

“排长,喝口吧!”

“给他。”

递过去的酒壶被推了回来。

“可是......”

“这是命令!”

“是!”

“咳咳咳......”

“你小子,真有福气,摊上这么好的长官。”

“现在距敌占区越来越近,过了今晚,大家生死由命了!”

排长的语气很平静,宛如在诉说一件生活中的小事。

“排长,我们三个能行吗?你看他......”

“找到水就可以,男子汉,受点苦不算什么。”

“水?沙漠里怎么可能有水!”

“再走一天,大概能离开沙漠。”

“排长,您是在鼓励我们吗?”

赵广似乎不相信长官的话。

“没事多学点地理知识。”

说话间,一道炫目的火光掠过天际,几人同时沉默了下来。

沙漠里一片静谧,几乎听不到虫子叫。

十几分钟过去,一行人起身准备出发,负责看管酒壶的赵广忍住咽了咽唾沫。



天初亮,炙热的朝阳缓缓升起,闷热的空气宛如巨大无形的透明罩,被罩住的三个人大口喘着粗气。

“天亮了,大家小心点。”

排长的声音有些嘶哑。

“您喝一口吧!”

赵广把酒壶递了过去。

“不碍事,我当兵十几年,更大的困难都经历过,给他吧!”

“我不......不渴!”

小贝勉强站直了身子。

“熬过白天,一切都有希望。”

“你们喝......喝点吧!”

“小伙子,不知道吧?老兵们都有不怕渴的能力。”

排长笑着打趣,皲裂的嘴唇显得十分违和。

“白天怎么办?”

赵广转过头,问了一句。

“上级计划着发动突袭,但时间上不允许,如果不炸掉对方的军火库,一百公里外的援军便会及时赶到,即使取胜,付出的代价一定难以想象,既然来了,我......”

排长欲言又止。

“既然来了,我就没想过能回去。”

听到排长的话,两人同时低下了头。

阳光炽热,却无法温暖失联者们的心,死对于一名军人意味着什么?或许,只有亲历者才能明白,一旦到了前线,生死就像吃饭、睡觉、掷骰子一般,平常且随意。

“我们用衣服撑起来,遮挡阳光,不然会被晒死。”

按照指令,三人快速脱下军装,借助皮带与应急包上的绳子连在一起。

“简单休息一下。”

说完,排长将身子侧了过去。

值得庆幸的是,炮兵们身上穿的是长外套(防沙尘暴用),横连后,长度逾两米,三人裹着大衣垂直躺下。

时间约上午十点,身下的细沙柔软且温暖,很快,几人便睡着了。

......

熟睡期间,赵广第一个醒来。他掏出腰间的酒壶,轻轻晃了一下,根据听感判断,酒水几乎见底。

昨晚,他们共停下来六次,前三次,小贝喝了一口,第五次的时候,赵广实在忍不住,也轻抿了一小口。

“我不渴!”

第六次,长官依然表示拒绝。

“排长......”

“别说了!”

排长本来想喝一口的,接过酒壶的瞬间他便意识到,壶里已经空了。

对一支队伍来说,人心最重要,他知道,赵广知道,新兵或许不知道,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来。



天气晴朗,烈日烘烤着沙漠,落难者们躲在临时的避难所里,汗水早已流干。

疲惫战胜饥渴,几人一觉睡到了夕阳落下。

排长第一个醒来,刚要起身,却发现浑身乏力,他觉得自己在做梦,不然该如何解释不听从指挥的身体呢?

“醒了?”

半小时后,赵广醒了过来。

“把小贝叫醒,该出发了!”

“是!小贝,小贝......”

十几声呼唤过后,年轻人睁开了眼睛。残阳的余烬洒在他的脸上,看起来红润了不少。

“年轻人就是不一样,排长,你看,这小子没事了!”

“没事就好,收拾东西吧!”

接到指令,一行人赶忙拆开了临时帐篷。

沙漠环境不同于陆地气候,昼夜温差极大,阵风吹过,竟有些发冷。

几人穿上大衣,带好随身弹药物品,继续上路。

排长走在前面,心绪紊乱,他知道在脱离这片死亡之海后,等在前方的是什么。机枪与炸弹,审讯与凌辱,一旦被抓,后果不堪设想,假如真到了那一步,等待他们的只有一条路......



行走在漫无边际的沙漠里,时间与空间彻底失去意义,不知道过去多久,身处何地,任由疲惫的身体拉扯着双腿前进。

“快看!”

排长停住脚步,抬起左手指了指东边的天际线,顺着手指方向,一排不规则的黑影印入眼帘。

“是树!是树!我们终于得救了!”

赵广扯着嘶哑的嗓子大喊,粗重的气声十分瘆人。

“前方是敌占区!”

“排长,我不怕!”

小贝突然插了一句。

“好小子,不愧是我三七八四炮兵连的战士!”

“要带上他吗?”

赵广趴在排长耳朵上轻声询问,排长并未回应,转身看了看身后。

“回去也是死,如果非要选,我宁愿当一名合格的战士。”

“排长,我不怕,您放心。”

年轻的士兵不愿被轻视,再次补了一句。

“好,检查弹药。”

“是!”

五分钟后,两人齐声报告:“检查完毕,等待指示!”

“出发!”

“是!”

时间被无限拉长,几天宛如几年,三人几乎丧失所有希望。

挣扎在生死之间,失去作为一名军人该有的记忆,立正、稍息、跑一百圈、二百个俯卧撑......

覆盖天际的树木看似很近,实际距离却出乎意料的远。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终于,他们走到了沙漠的尽头。

正前方有一片护沙柳林,沟渠里的水哗哗作响,几人顾不得说话,拔腿、弯腰往前跑。

他们几乎同时到达,先是把头埋进冰凉的溪水中,然后猛地抽出,再次埋进去,再次抽出,如此循环数次,饥渴的男人们似乎忘了一件事:他们已经三天没喝过水了!

狂欢过后,赵广与小贝捧起水开始豪饮,排长则继续重复着失常的举动。

终于,几人喝饱了水,正坐在草地上打嗝,奇怪的是,鼓胀的肚子里居然穿出咕咕的叫声,似乎在提醒他们该吃饭了。

“先去附近的村庄找食物,具体计划,再做打算。”

“是!”

整理衣物,收拾行装,重生者们再次启程。



阵风吹过,树叶哗啦作响,黑影们趁着夜色匆忙行进。

“天快亮了,要找到村庄才行。”

排长边走边说。

“遇到敌人怎么办,我们只有火箭筒。”

赵广的语气有些颓丧。

“拼了!绝对不当俘虏。”

“即使......即使死,我也想死的更有价值。”

“价值?”

“至少,要换掉几个敌人才行。”

“我们的任务是炸掉敌方的军火库,不要逞英雄。”

“是!”

说话间,一行人来到了长达几公里的沪沙林的尽头,前方一片平坦。

“弯下身子,快速行进,利索点。”

“是!”

接下来的行程中,炮兵们狂奔着前进,在死亡面前,饥饿并不能阻挡求生的意念。

排长十九岁入伍,服役十七年,赵广年轻些,三十四岁,服役九年,小贝二十一岁,服役三年(一年半的实习期),即使是新兵,也知道平地意味着什么——活靶子,没有碉堡、围墙、树木、沟壕的掩护,无论多么优秀的士兵都不堪一击。

刚离开林子,几人身上的鸡皮疙瘩立马起了几层,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人被几十把枪指着脑袋一样,稍不留神,便会被打成大号筛子。

“天快亮了,加快速度!”

“是!”

雾气逐渐消散,偶尔传来一阵微弱的枪炮声,距离很远。

黑影掠过草地的动作愈发明显,天色越来越亮,炮兵们如果找不到合适的掩体,后果不堪设想。

“排长,你看!”

“是农舍!走,快点!你还好吗?”

兴奋同时,排长注意到了体力不支的年轻士兵。

“挺得住!”

小贝几乎是咬着牙在说话。

被希望冲昏头脑的闯入者们用尽全力冲刺,四百米的距离,二分多钟跑完。

村庄并不大,只有几十间相距较远的小平房,外面围着一圈方方正正的低矮土墙。

食物、床、酒水......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在前方招手呼唤。

“蛤乌迷杜!伊哈维!蛤乌迷杜!”

意外来得猝不及防,两名敌国士兵端着步枪走了过来。

“排长,怎么办?”

赵广举起手,使了使眼色。

“见机行事。”

“乌里伊哈维?”

“啥?”

赵广听不懂,小声咕哝了一句。

“乌里伊哈维?”

左边的巡逻兵继续重复。

“里亚索欧里亚。”

小贝突然讲起了敌人的语言。

“什么意思?”

赵广抿嘴发问,音调有些走形。

“他们问我们是谁,从哪里来的,我说,在执行任务......”

“辛提欧拉!”

“杜罗!”

(前句话意思是证件,后半句意思是拒绝,为阅读方便,后文采用直译形式。)

“没有证件,跟我们走一趟!”

左边的士兵端起步枪,态度极其强硬。

“你们的级别不够。”

小贝很聪明,试图恐吓对方,果然,列兵们犹豫了,商量一阵过后,语气缓和了些。

“我们是奉命行事,何况你们还穿着一身敌国的军装,为避免误会,请跟我们去军部核实一下。

右边的士兵似乎资历更深,言辞大方得体。

“可以,但我们需要一些食物。”

“恐怕,不是很方便。”

“没有吃的,那就找辆车来,不然走不动路。”

“利休米尔,你去把车开来。”

“是!”

名叫利休米尔的年轻人收起枪,小跑着转身离开。

待利休米尔刚走出视野范围,排长突然一个箭步上前,赵广十分配合,同时伸手抓住步枪,一左一右,眼看着就要抢夺成功,突然,一声枪响打破了宁静的小村庄。

敌国老兵并非善茬,在伙伴离开之前,早已提前打开了自动步枪保险栓,他左手紧握枪身,右手食指一直按在扳机上,抢夺期间,至少开了四、五枪,排长抽出对手腰间的短刃,一阵寒光闪过,鲜血顺着老兵的脖子涌了出来,他这才放下步枪,双手拼命地掐住脖子,双眼大睁,仿佛还没看够这个世界......

终于,巡逻兵轰然倒地,待同伴赶来支援,炮兵们早已远去。



五公里开外的一处村落,一间极其不起眼的平房大院里,中年女人正在院外烧饭,一对儿女围着灶台互相追赶,调皮的大公鸡不甘示弱,猛得跳到灶台上,昂首而立。

“诺诺,去把桌子收拾一下,要开饭了!”

灶台的烟熏得女人睁不开眼,她边喊边挥动着扇子。

“哦!”

小女孩很听话,小跑着冲进堂屋。

“承承,你去帮帮妹妹。”

“哦!”

男孩放开无辜的羊羔,依依不舍地进了屋。

没一会,饭菜上了桌,两叠小菜搭配一份大杂烩(包含茄子、豆角、肥肉、丸子、粉丝等配菜)——当地人最爱的一道本地美食。

二十分钟过去,女人跟男孩都已吃完,只有小女孩还在慢吞吞地吃着。

“吃快点,等下还要收拾桌子!”

说完,女人转身离开屋子,男孩抢在前面,蹦跳着跑了出去。

诺诺偷偷撇了几眼,趁没人注意,一把抓起三、四个馒头塞进了兜里。

“妈,我吃好了!”

她故意大喊,试图掩饰心虚。

“如果被发现偷馒头,一定会挨打......可是妈妈怎么会发现,难道她会数有多少个馒头吗?难道不能是我吃得多吗......”

女孩走在路上嘀咕个不停,随着一声牛叫,她停下了脚步。

“喂!”

草料堆后的男人挥手示意。

“看,馒头、咸菜、酸萝卜。”

女孩掏出被挤得皱皱巴巴的馒头,小小的手几乎捧不太住。

“谢谢!”

狼狈的男人接过馒头,转身消失在草垛之后。

小女孩饶有兴致地站在一旁,她并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早上喂牛的时候,身着军装的三个男人突然出现,其中一个似乎受了伤,躺在地上无力地呻吟着。

他们需要帮助,女孩很自觉,趁着吃饭间隙偷了几个馒头出来。

过了一阵,最年长的男人走了出来。

“谢谢你,小丫头,谢谢!他......他......他已经死了......”

男人讲话时,嘴唇一直在哆嗦,双眼直视地面,宛若失了魂。

“怎么了?”

女孩瞪大眼睛,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没事,谢谢你!赶紧回家吧,你妈妈要着急的。”

“嗯!晚上我还会来,再见了,叔叔。”

说完,她小跑着朝家的方向奔去。

“排长,我们怎么安葬他?”

面如死灰的年轻的士兵走了出来。

“今晚吧!看,这里工具足够。”

顺着排长注视的方向,牛槽的另一侧整齐罗列着几把铁铲、耙子等农用设备。

年轻人点点头,转身走回草垛,垂坠的右手里还抓着女孩送的皱巴巴的馒头。



次日清晨,诺诺带着白馒头来到牛棚,却发现男人们都消失了,她小心翼翼地来到草垛后面。

地面上只剩零散铺开的草垫,斑斑血迹早已变黑。

女孩来到后院,在靠近山脚的地方发现了一座坟墓,准确的说,是土丘,土丘前插着一块不规则的旧木板,木板上刻有几个潦草的黑色大字:“三七八四炮兵连一等兵赵广之墓。”

她站着看了一阵,然后默默离开了。

村子里并不太平,大规模搜捕紧随而至,Z国军部发悬赏令:提供消息者奖十袋面粉,协助抓捕者,奖三十袋。

大搜捕过后,村子里一片狼籍。

Z国的士兵们十分野蛮,进屋后,能推倒的全部推倒,能摔碎的全部摔碎,但凡有价值的东西,全部顺走。

女孩家也未能幸免于难,屋子里、院子里一片狼藉。

人们用哭泣、哀嚎或沉默不语来表示反抗,抢劫犯们丝毫不为所动。



赵广死后,剩余两人连夜赶路,距离计划制定的日期还差三天,如果失败,他们所属的军队将会付出天大的代价——人海战术。

所有战略均围绕一座不知名的小城——羚羊镇——交通枢纽所在地。

他们安葬战友用了一个多小时,简单祭拜后便匆忙离开,此时,二人已来到羚羊镇外围。

城里的守备十分森严,正门有十几名士兵负责把守,排长和小贝头戴草环,正趴在不远处的土丘后观察形势。

“排长,火箭筒怎么带进去。”

小贝转头问了一句,

“看那边!”

“什么?”

“仔细看!”

“送货的牛车!”

“车上装的什么?”

“做家具的木......”

小贝突然顿了一下。

“还不算太笨。”

说罢,两人朝土丘后隐去,与前几日的穿着不同,如今的他们一身素衣。

守门的士兵十分尽职,除了搜身,甚至连牛、马、驴的嘴都要掰开来看,的确,手榴弹是可以塞进去的。

“蛤乌迷杜(站住)!”

两名士兵走过来拦住了运木材的牛车。

“玛鲁伊(检查)!”

“好的,长官!”

车夫满脸笑容,态度极其恭敬,一旁的排长与小贝神情严肃,看起来有些紧张。

半小时前,他们与车夫达成了协议,代价是两套炮兵大衣,布料上乘,做工精湛,农夫觉得划算,一口答应下来。

士兵们想要搬起木材检查,怎奈木材太重,四个人齐上也抬不起来,见状,一旁的长官走过来探明情况。

牛车后拥堵的人越来越多,迫于无奈,手持军棍的长官只能亲自放行。

运木车进城后,先是拐进一条远离城门的小巷,待车子停住,几人跳下车,合力移动最上端的圆木,顺利取出了提前用麻布包好的火箭筒。

“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

不等对方回复,车夫立马掉转车头,匆忙离去。

现在是下午三点,距离天黑还有段时间。

“先找个落脚地,最好离军火库近一些。”

说着,排长一把拎起十几公斤重的火箭筒,走在了前面。

“是!”

小贝紧随其后。

大街上的人不算多,偶有两、三个巡逻兵经过,两人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即使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

二十分钟过去,两人进了一家名叫“红火阁”的临街小客栈,房间选在二楼,背街。

进屋后,排长赶忙关上房门。

“今晚行动!”

“是!”

“我出去打探一下,你待在房间,不要随意走动。”

“是!”

任务分配完毕,排长藏好火箭筒,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房间。

“我又不是新兵蛋子,为啥不能去?真过分......”

留在房里的年轻士兵小声抱怨着。

此刻,每一秒的等待都显得极其漫长,小贝估算着时间,几次差点没忍住,他害怕,这一等便是永远。

几人生死与共,本以为能一起完成组织安排的任务,然后全身而退,可是......赵广同志却身先士卒,村子里的枪响宛如丧钟,无人发觉,无人知晓,狂奔过后,中枪者倒在了草地上,掀开颤颤巍巍的右手,草绿色的军服黑了一大片......

赵广中了好几枪,具体数字小贝也记不清了。

他撕下自己的衬里,试图止住伤口,可是,伤者的血早已流尽,同一天,他遇到了小女孩。

“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小贝趴在后窗上,自言自语。

不知不觉间,天色暗了下去,没多久,门外传来一阵颇有规律的敲门声:“咚咚咚......咚咚......咚。”

听到约定的暗号,小贝赶忙去开门。

“军火库西南方向有一处废宅,出发吧!”

“排长,怎么去这么久?”

“打探消息,我担心敌人知道我们的计划,军火库可能会迁移。”

“哦!”

镇子里的夜晚有些闷热,两人悄悄下了楼,为避免引起注意,他们的脚步极轻,直到离开客栈,打瞌睡的客栈老板都没有发现。

夜行者们绕开巡逻密集区,走了大约二十分钟。

“到了!”

停住后,排长蹲下身子取出火箭筒。

“炸完仓库,我们怎么办?”

“能跑多远,跑多远。”

“如果被抓了呢?”

“给。”

说着,排长递过去一把短刀,正是他从村子里抢来的那把。

装配完毕,两人来到房子顶层(三层),排长熟练地架起火箭筒,借助水泥围栏,准备瞄准。

“侦查!”

“是!东北角30度。”

“仰角?”

“22度......23......不对,22。”

不知为何,小贝突然紧张了起来。

“到底多少?”

“23。”

说罢,一颗火球疾速飞了出去,十几秒后,远处亮起一阵火光,警报声随之拉响。

“还愣着干吗?快跑!”

说这话时,排长已经到达楼梯口。

“是!”

慌乱的小贝完全不知该激动还是害怕,任务完成令人振奋,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心里一点数都没有。

稚嫩的士兵紧随着长官的脚步狂奔不停,无需思考,紧紧跟住前面的人。

爆炸过后,城内的动静越来越大,此起彼伏的“欧里维(封城)”不绝于耳,待两人来到正门,大堆的士兵早已集结。

“看来是出不去了!”

排长趴在墙后观察情况,一旁的小贝没有回应,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一阵,排长突然问了一句:“炮弹还带着吗?”

“给!”

“横竖都是死,拼了!”

装弹完毕,火箭弹“蹭”的一声朝城门方向飞去,剧烈的爆炸声随之响起,火光之下,哀嚎不断。

此时,两人距离城门不足百米。

“冲!”

说话间,排长扔掉火箭筒便跑,小贝同时冲了过去,

爆炸处,狼狈的敌军正忙着救人,炮兵们眼看着就要跑出镇子,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欧里维(封城)!”

密密麻麻的机枪声随之响起,逃亡者慌不择路,只顾往前跑。

浓烟、人影、嘶喊交织在一起,宛如世界末日。

终于,两人成功脱险,继续奔跑三百米后停了下来。

“排长!我们得救了!得救了!”

受了刺激的小贝正准备庆祝脱险,一旁的排长却突然侧身倒地。

“排长!排长!排长!”

无论他怎么喊,带路的男人始终没再睁开眼。

混乱之中,排长的背部中了好几枪,按理来说,早该毙命的,可他却靠着顽强的意志跑了出来。

呼唤过后,小贝试着背起长官,可刚早几步便立马跪到了地上,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死人竟这么重!

“为了国家,我不能被抓!不能!排长,对不起了!”

小贝将排长的尸体放平,开始翻找遗物。

最终所获,一份军籍证明,一张裹着白色强襁褓的娃娃照片,以及无比熟悉的救了他的命的银色酒壶。



小女孩来到牛棚,正打算跟牛儿说话,一个身穿素衣的男人探出头来。

“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呢?”

仅仅半天时间,年轻男人竟苍老了许多。

“诺诺。”

“谢谢你!”

“不用!妈妈说过,帮助别人是应该的。”

小女孩的眼睛很大,漆黑的眼珠美丽极了。

“你几岁了?”

“十岁。”

“十岁!她死的时候只比你大一岁!”

“什么?”

女孩似乎没有听清。

“没事,没事了!”

连续几天的奔波,他现在只想睡上一觉,即使梦里全是灾难,即使有一觉不醒的可能,他也不怕,实在太累了!累到灵魂都快要散架。

就这样,小贝沉沉睡去,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小女孩正拿着馒头站在跟前。

“你......怎么还没走?”

“看看天,都要黑了!”

他看了看天边,果然,红色的夕阳将要落下。

“给!”

“我吃不下!”

“你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妈妈说过,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就发慌,馒头放在这,我要回家了!”

女孩天真地做着妈妈教过的善事,离开的时候,心满意足。

“诺诺!多希望能做你的哥哥,她如果活着,现在应该十六岁了,十六岁,正值花季啊!可是......”

痛苦的回忆被女孩唤起,他突然想起家人。

那年,他十七,妹妹十一,毫无征兆,一颗炮弹落到了家里,一家三口全被炸死,贪玩的他正在外面玩耍,侥幸躲过一劫。

看着温暖的小屋变成废墟,沉默的尸体不再说话,他跪了两天两夜,哭不出来。

同年,他应征入伍,因身材瘦小,被拒之门外,两年后,正式服役。

实习期间,他拼了命了地学习,只为报仇,等了三年,机会才终于出现。

谁曾料想,队伍被沙尘暴冲散,幸存的三人只剩他一个。

“一定要死更多人才行吗?为什么?”

他不明白,任务完成就算报了仇吗?可是,心为何越来越痛?

回忆一阵,小贝拿起地上的馒头吃了起来,几乎没有咀嚼,直接吞了下去。

吃完馒头,他的精神状态恢复了些。

“既然任务已经完成,是时候回去了!”

小贝起身拍掉杂草,走到后院,简单祭拜后,打算趁夜赶路,神奇的是,两个农夫的交谈打断了他的计划。

根据农夫们的说法,炮弹并未击中目标,军火库只损失了一个附仓。

部队的总攻计划定于明晚凌晨,如果任务失败,战役的结果将极难预料,大概率,他们会失败,即使,即使有取胜的可能,付出的代价一定难以想象。

疲惫不堪的小贝突然站了起来。

后院的新坟、照片中的母子、以及自己背负的血海深仇,失败!他根本不敢想象。

“我还能做什么呢?”

年轻的士兵喃喃自语,眼神里尽是迷茫。

过了一阵,他醒过神,双手伸进草垛开始翻找。

“应该还在的,应该还在......”

小贝的嘴里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草垛里似乎藏有什么天大的秘密。

情急之下,他干脆掀翻草垛,最终在底部找到了一个背囊,背囊外皮印着几个浅浅的大字“ TNT ”。

一天半前,排长特意把炸药包藏在了草垛里。

“如果计划失败,我们之中有人能幸存下来,知道该怎么做吧?”

“知道!”

小贝资历虽浅,至少算是个血性少年,排长没有明说,但年轻的士兵心理清楚,四个字——舍身取义。

“义”意味着牺牲,为了国家,为了信仰,为了不遭异族凌辱。

距离总攻只剩一天,他赶忙提起精神,一把拎起炸药包打算进城。

“哞哞......”

草棚另一侧,大黄牛不安地叫了几声。

小贝有了主意。



在所有家畜中,只有牛是靠使用蛮力获得人类认可的,用“ 坚韧不拔 ”四个字来形容最为合适。

眼看天色渐晚,小贝赶忙做准备工作,牛与牛车容易解决,加上赶路时间,最快明早便能到达小镇。

“把这些留给他们。”

说着,年轻士兵把收集的所有钱财全部留了下来,他不愿小女孩的的家庭遭受任何损失。

趁夜,一人、一牛、一车上路了。

牛车是空的,赶路速度比预想的快得多,天尚未全亮,车已到达城门附近。

按规定,城门每天八点开放,小贝还需要再等几个钟头。

今天是执行任务的最后一天,或许,时间更短,或许,敌人早已转移了军火库。

他盯着修补好的城门,想起了不久前的场面,大脑一片空白,趁乱狂奔,排长被击中,他却平安无事。

“排长如果活着,一切更容易吧!”

拴好牛,小贝沿着土丘来到排长倒地的位置,地面早已被清理完毕,什么都看不到。

一阵风吹过,厚厚的尘土扬起,他似乎听到了排长的声音:“横竖都是死,拼了!”

“拼了!”的声音回响在耳际,生死攸关,想要活,就必须得不畏死。

那时候,排长如果表现出一丝犹豫或懦弱,他们一定逃不出去,荒唐的是,无畏的排长死了,小贝却意外活了下来。

“他甚至连遗言都来不及说!”

他趴在土丘后,遥望许久。

终于,小路有了动静,小商贩们陆续准备进城。

一身素衣的小贝仔细寻找着合适的目标,半小时过去,正当其灰心丧气之际,熟悉的运木农夫出现了,牛车上堆满了长长的圆木。

交易很顺利,代价则是一把半自动步枪。

“农夫要步枪有什么用?”

战乱年间,所有稀有物品皆能卖出高价,布料、医疗用品、武器等均属此列。

炸药包被藏进最中央的圆木中,农夫牵着空车回了家。

运木材的车子没换,牛却被换成了女孩家的大黄牛。城门的防守极其严密,小贝谎称自己是官方指定的木材商,几番应对之下,顺利进了城。

与前天不同,城内的主干道上几乎没有行人,巡逻兵的数量与巡逻密度大幅增加,一路上,时常能看到士兵与民众的冲突。

无原因,不需要理由,士兵们可以随意搜查任何“可疑之人”。

“我要告你们,强盗!流氓!放开我!”

一身长衫的中年男人被两名士兵按在墙上,第三名士兵负责搜身,男人大喊大叫,路人见了慌忙躲开。

“二等公民啊!苟活在异族的铁蹄之下,尊严为何物?”

年轻的炮兵牵着牛瞥了一眼,内心颇为感慨。

刚走几步,新的冲突出现,事发酒馆前正围着七、八名全副武装的士兵,酒水撒了一地,酒店老板跪在地上不断哀嚎。

观察片刻,小贝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士兵们喝了很多酒,结账的时候却大发牢骚,怒斥酒馆老板是名奸商。

“比牛尿还难喝!”

带头的大个子继续嘲讽。

“就是,一点酒味也没有。”

其他士兵跟着附和。

“我的酒!我的酒啊!你们这群流氓!流氓......”

酒的优劣无从分辨,醉酒的士兵们打碎了柜台上以及店门口的所有酒坛,店里的客人早早躲开,生怕受到牵连。

大多数人一定更支持老板,可是,谁也不敢走上前去说话,轻则被痛打,严重了,则小命不保。

巡逻兵们大多拥有治外法权,免罪的方法十分简单,只需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即可,毕竟,死人不会说话。

小贝牵着牛车继续往前走,酒馆老板的哭声渐小,他突然想起了沙漠中消失的轰炸机。

世上有多少看不到的威胁与苦难啊!或许,它们从未消失过。



独行的炮兵找了一家巷子里的客栈。

几天前,他还是个经验尚浅的新兵,今天,就要学着前辈们独自作战,个人生死变得无足轻重,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死的有价值,赵广如是,排长亦如是。

等待,回忆,幻想,关于牺牲的概念,小贝并不理解。

“死了,或许,就不痛了!”

共患难的几天造成了某些幻觉,排长似乎无所不能。

他可以把活着的机会留给别人,面对敌人的刺刀与步枪,第一个冲上前去。

都说生命平等,小贝怎么也想不明白,排长也有家人,他怎么舍得他们?

夕阳快要落下,他停止思考,准备出门侦查。

今晚,一切都在今晚

他无牵无挂,可以毫无遗憾地死去。



晚上七点半,城内出现异动,部队的口号声响起,卡车的轰鸣隐隐作响。

小贝顾不得饥饿,大脑一片空白,似乎有什么本能的东西在支撑着他,到底是什么?他自己也想不通。

取出炸药包,解开牛绳,一人一牛悄悄出发。

在此之前,他曾特意嘱咐店里的伙计给黄牛喂最好的早料,或许,这是它的最后一餐了。

走出小巷,左拐,沿着街道侧面一直走,约百米路程,右拐,进入主干道。

卡车的轰鸣越来越响,士兵们喊着口号前进,侦查兵开着三轮摩托提前探路,护卫兵团小跑着紧随其后。

小贝躲在拐角里,不停安抚着躁动的大黄牛。

“哼哧,哼哧......轰隆隆,轰,衲伊索(保持警戒)......”

黄牛大力喘息,敌国部队呐喊着前进,他抱紧炸药包,等待时机。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短短的几分钟似乎变得无尽漫长,炮兵的心里一团乱麻,除了恐惧与兴奋,剩余的大片空白中藏着数也数不清的杂绪。

他不懂自己在做什么,即使完成任务,被遗忘的家人们也无法复活,徒劳的牺牲有什么意义?

第一次爆破行动,他死里逃生,排长不幸倒下,他本该留下来好好照顾前辈的遗体,可是,他却逃了,这难道不是懦夫的表现吗?

被困在沙漠的时候,他们把活着的机会留给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们的家人全都健在,只有自己无牵无挂......

思考之余,整齐的脚步声愈发接近。

“西(一)、莫力(二)、西(一)、莫力(二)......”

凌晨的街道上空无一人,步兵喊着口号小跑,军官们大声谩骂。

没人知道,在靠近干道拐角的一侧藏着一个人,今晚,他或许代表了死神。

小贝小心观察着部队动向,摩托车、步兵战车、步兵、轻吉普、运兵车陆续经过,地面开始晃动,终于,军火运输车出现。

护卫小队分列两侧,行进速度十分缓慢。

他取出引火棒,随时准备点燃引线,第一辆卡车过去,第二辆,第三辆......见时机成熟,小贝立马点燃引线,纵身骑上黄牛,锥刺狠狠地扎在了牛屁股上。

“哞......”

狂怒的大黄牛一改疲态,气势汹汹地冲向运输队。

“蛤乌迷杜(站住)!蛤乌迷杜(站住)!”

待护卫队反应过来,黄牛已不足二十米,枪声响了十几下,卫兵们立马开始集体逃跑。

他们的职责是保护军火,但军火不会保护他们,一旦爆炸,靠近的人都得死。

火球升起,一连串的爆炸声紧随而至,火光中,骑牛者的影子若隐若现。

同一天,战役打响。



“奶奶,M国赢了吗?”

女孩扎着丸子头,正趴在奶奶的膝盖上听故事。

“赢了,我去找找那时的照片......”

老人起身打开来到斗柜前,打开最底层的抽屉,双手颤颤巍巍地取出丝巾包裹好的文件。

第一张:约十七八岁的男子,面对着相机,嘴巴咧得很大。

照片的背面写着几个大字:三七八四炮兵连信息兵荣小贝。

第二张:全家福,男人站在左侧,腰间挂着一个银色水壶,女人怀里抱着一个白色襁褓。

最下面是一本军官证,粗劣的纸面写着几个大字:三七八四炮兵连一排排长陆戍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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