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长跟我说他的朋友圈都在讨论公祭,他却没感觉。我才知道原来昨天是公祭日。点开我自己的朋友圈,一如既往都是各种吃的。
南京大屠杀公祭,我也没感觉,我也不觉得我应该有感觉,我也不希望我自己会有感觉。
人类的苦难太多了,不可能全都纪念。在那么多苦难中选择几个加以纪念,要做这种选择已让人非常不安,又怎么能够被动接受政府的选择呢?
而且我们大多数人都不是张纯如。我们大多数人大概可以分成两类,一类会为他人的痛苦而痛苦,所以往往选择回避;另一类只会被他人的痛苦感动,他们流很多眼泪,在每一滴眼泪里都看见自己的善良。其实谁都知道哭泣一点都不痛苦,哭泣是很舒服的事,不然为什么那么多人爱看韩剧呢。我想流眼泪还是看小说看电影的时候比较好,对于真实发生的苦难,作为旁观者的我们有什么资格哭呢?
“没有资格哭泣”,我也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写,只是一想到昨天有许多人哭了,哭完以后神清气爽,我就觉得恶心。“我觉得恶心。”我知道我不该这样说,可以这样感觉,但是不能这样说。不过这是写给你的信,所以没有关系,和你,至少和你应该要分享我能写出的一切。
我觉得在那么多事情里我们选择纪念南京大屠杀,这真是太巧妙了。在这件事里整个中国都是无辜的,十三亿人分享受害者的身份。
没有真正受害而又有受害者的身份,这种美事日常生活里不多的。日常里多的是没有直接施暴却确实成了加害者。“围绕我的是洁白的墙壁,我不知道哪一块砖头染了血。”中学时写过这样的句子,后来自己也遇到很多事,这种感觉也就淡了,几乎觉得自己已经受过了我应分的苦难,可以心安理得地幸福了。今天早上读了袁立关于尘肺病的报告,我又深深感到自己是这个不义的社会里不义的一员。
羚羊在草原上被狮子咬死,这件事与我无关。但为了我的晚餐而被杀死的绵羊那就与我有关了。要怎样接受为了造我住的房子有人得了尘肺病?我想大多数人都没有办法接受。只是大多数人都没有办法知道到底有谁为了他们的衣食住行悲惨地活着或者死去。社会靠着它的高度复杂,靠着把人和他的想象力都隔离在他自己的阶级里,做出了单个的人难以做出的残忍的事。
小的时候我曾经想要掌握权力以改变这一切,或者我希望过一种苦修者的生活,把自己和这个社会的物质关联降到最低。但我还是长成了平庸的大人,每天要花很多钱才能过得舒心惬意。不错,我过的是很平庸的生活,如果说我是有罪的,那几乎就等于说大家都是有罪的。但我太自负了,我很少这样想问题,就是这样想了也不能给我安慰。我觉得一切都很成问题。吃鹅肝是成问题的,欣赏长城是成问题的,甚至文学也是有问题的,喜欢《红楼梦》就是喜欢吃人。当整个文明建立在一部分人非自愿的受苦受难之上时,它所有的高层建筑也就都有了问题。
你看我不知不觉用了共产主义的术语,我画不出来,但我脑海中真的看见这个文明把它尖细的根基贯穿了贫弱者的胸膛。十岁以前我是真的信仰共产主义,人永远不可能彻底背叛自己的过去。我对伤痕文学是有些不满的——既然有人世世代代在农村受苦,那你们为什么不可以去吃几年苦呢?我知道这是恶魔的逻辑,但有时候真的觉得既然人类不能一起幸福,那就一起受苦好了。或者干脆彻底灭绝,那才真正平等了。
人在最痛苦的时候是无力自杀的,痛苦中没有道德没有艺术,只有动物本能。今天在路上遇到一卡车煤气罐,我好怕它会爆炸,把我烧伤,把我突然地丢入苦难之中。真的不想受苦,一分钟都不想,看到真正受苦的人,我想躲得远远的,好像太多的痛苦会从一颗心灵里漫溢出来,漫到我身上。痛苦是那么沉重,与之相较,其他一切都显得轻浮。比如说让一个人受苦从而有一百个人可以得到极大的快乐,那值不值得呢?我认为是不值的,如果是一比一百万那有可能不同,但一比一百一定是不值得的。因为痛苦如此沉重,只要有人受苦,那就几乎可以立即判定这不公平。
几天前读到一篇文章,说百分之七十的人是亲社会者,当自己因不公平而占有好处时也会觉得不安,然后热情地指导这样的人要怎样对付这种不安。这不是太可笑了吗?幸福,个人的幸福凭什么成为压倒一切的最高价值?如果觉得不安的话那就不安下去好了。如果选择了无视他人的苦难,那至少要记得自己选择了无视,记得自己所有的快乐和成就,其基础都是对他人的掉头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