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2.12 阴影
0.
看似新修筑的城墙却像爬满了蛀虫,缺边断脚,处处坑洼,箭矢与残刃嵌入历史的伤口,那些带着殷红血色的斑斑锈迹,都是时间再努力也无力抚平的残酷。
行甲镇,这座灼土家族的边陲小镇,在王权之战的数十场战争中,诞生过六万兵魂,几乎打空了洛松或灼土八分之一的人口,被卡旭人称为“碎骨之碾”。
晨冰身披夜色倚在城墙之下,细听头上士兵的闲谈,不知这墩至今也未停下的石碾,会不会滚落在他们的头上。
他本可以从东边直接绕过行甲镇到达北部,即便有士兵警戒,但也比从城正中穿过要轻松许多。但他想做的不仅仅是会面炫天,也想顺便送给这座城的指挥官一根暗箭,就看有没有机会。
晨冰几乎花费了一天的时间沿着城墙脚寻找能够潜入的缝隙,总算是在东城墙寻得一处防守薄弱的地方,这里仅有两名士兵巡逻,他们还在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嘴里还好像嚼着什么东西。
“你看见昨天来的那一队活灵了没?”其中一名士兵撕下一条手中的肉干,递给另一个。
“活灵?”另一个士兵说,“还以为是兵力补充。我还纳闷他们怎么不穿盔甲,倒是披斗篷。”
活灵参战不是首例,王权之战的终战就是夕焰家族带领三百活灵进攻晨星城,虽然夕焰家族在那场战役中失败,但活灵的威力大家从此有目共睹。然而从夕焰家族成为王族后,命令禁止活灵参战。这次灼土家族引进这么多活灵,摆明是在玩火。不过作为前线的小兵也没权利说什么,也只能私下磨磨嘴皮子。
“足有一百个活灵,看来要有一场大战——我昨天看见他们的脸,上面的肉就和你手里的肉干一样,吓死人。”
另一名士兵听他这么说,嘴里的肉干瞬间不香了。
晨冰趁着他们说话的间隙,煽动两下翅膀飞到城墙中间,手指挖进墙砖的缝隙中,整个身体借此半吊着。他再次发力就能登顶城墙,趁着士兵走神的空挡,两把匕首不给他们发声的机会。但他们闲谈中的“活灵”却如一阵凉风吹遍全身,连同当年晨星城的惨状也一起吹进他的脑袋。
晨冰仅思考片刻,没有刺杀的念想,他更想活捉这个指挥官,问问这批活灵的来历。说不准还能与擎烟城的事搭上联系——就算这是不切实际的想法,他也想试一试。
迷茫的路途总该有个出口,不走到头,也不知它是通往终点,还是死路。
他手指一松,张开翅膀如一片巨大的叶子滑落,跌进更深的夜色中。
1.
晨冰连飞带跳地返回凉雀城,直到指挥官的院邸前才驻足脚步,只觉胸口一阵撕裂一般的疼痛,拨开衣服才发现是真的撕裂了,胸口的皮肤竖起一道深深的裂痕,渗出的血早已浸透衣襟。
不过这仅仅是看着挺吓人的伤口,实际上是长时间不飞行造成的严重肌肉拉伤,再加上本身就存在的旧疤使得皮肤硬化,这才使皮肤也一同裂开。
这种翼人习以为常的伤,反而让冬尘十分紧张,一圈一圈地往晨冰身上缠绕绷带,嘴里埋怨的话一刻也没停过。
“不会飞还逞什么能!”最后说完还拍一下他的头。
指挥官见伤势无大碍,这才问道:“这么快回来,是否见到了炫天?”
晨冰摇摇头,于是将中途所闻向指挥官报告。他没敢先去会面炫天再回来,因为既不知道炫天当前的位置,寻找他们需要花费时间;另外也怕延误战机,一旦凉雀城在不知对方有这么多活灵的情况下贸然出击,即使可以靠兵力取胜,但也会造成相当不必要的损失。
旋即他向指挥官问道:“你们有没有对付活灵的经验?”
在场的众人像听见某种指令一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努力从其他人那里寻求一份闪光的眼,却除了迷茫之外什么也没得到。
所有人都像泄气的皮球,只有第一指挥官的脑袋涨得溜圆,他一巴掌拍在案桌,怒骂道:“王族早已明令禁止活灵参军!青照这个狗养的居然敢公然违反协定!”
“现在说这些没用,”鸣江发话道,“我们箭已上弦,无法避战,至于灼土无视协定的事只能战后再谈。”
第二指挥官思索片刻说:“可纵观卡旭的已知战役,这么多活灵参战的情况也仅有两起——其中一场是晨星城战役,天伤依靠他祖父的蓄能覆盖战场,才灭杀夕焰的活灵军;另一场是石海家族的内战,其中的战况我们不得知,仅知道最后是活灵战胜,全灭石海家族的内城军。这两起战役都没有参考价值。”
霎时整个房间格外安静,甚至门外巡逻士兵的脚步声都有些震耳。晨冰仅仅是活动一下翅膀,微弱的扇动声如一根希望的稻草被冬尘狠狠攥住:“晨冰,你有没有办法?”
“这是你们家族的事,我……”
“你再敢说这种话我一脚踹死你!”冬尘的脸涨得通红,怒道,“我告诉你!我不管你以前是什么人,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冬尘的侍卫!都是殷蓟的一员!你可以不称呼我‘少族’,也可以不遵守殷蓟家族的规矩,你可以想要你任何的自由!就算你有一天回归家乡,但你这辈子脖子上都要挂着我冬尘侍卫的铭牌!”
这份怒气她忍了太久,每一次看见晨冰一脸事无关己的样子,她都想痛痛快快把他臭骂一顿。可是晨冰他太冷了,冷得连她的声音都不敢靠近。终于心中的怨气发泄出去,一股舒畅贯彻全身,她长呼一口气,怒视晨冰的眼却一刻也未放松。
鸣江也被她的气场吓的一愣,等回过神才急忙打圆场说:“少族别生气。如果侍卫能够帮忙,我们凉雀城出多少钱都可以。”
鸣江想起他们两个之前为了钱讨价还价,还以为晨冰是个佣兵。
“他才不是为了钱!我再傻我也知道,他要钱就是为了让我吃点亏!”冬尘指着晨冰说,“以他的能力,靠抢的都不会缺钱花!”
所有人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都在等晨冰的回话。冬尘深呼两口气慢慢冷静下来,放低声音对晨冰说:“你到底帮不帮忙,想要道歉的话我以后再说——我知道你有办法,他们都等着呢。”
看着冬尘一脸的真诚,再拒绝确实有些不知好歹。晨冰又盯上她怀抱的蓄能杖,冬尘也心领神会,故作无奈的样子递过木杖。
“各位,请随我来。”晨冰说完向门外走去。
2.
本来晨冰作为一个倾听者,而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顿时有些局促,不知该从何说起。想了一会,最好先来一句免责声明:“接下来我只说我自己的见闻,实际的操作由各位指挥管根据情况自行决定。”
“哪这么多废话!快点吧!”冬尘踢了他一脚。
晨冰清清嗓子,示意巡逻的士兵站在一边,让出一个空旷的庭院——
“活灵,它们只是将人的思维能力,通过蓄能存放在某种媒介中,比如水晶。我们所看见的人形,只是一幅躯壳而已。活灵原本没有血肉,但它们依然可以显形被我们所看见,但影响外界的能力有限。”
他说完看了看周围,只感觉到众人的沉默和懵圈,毕竟在场的人并没见过活灵的样子,只能凭空想象传说中描述的可怕模样。自从卡梅德研究蓄能失败导致蓄能爆发开始,至今已有六十多年的时间,关于活灵的传说从未停止。在卡旭北方活灵比较活跃,但它们也尽量不与外人产生冲突,一般喜欢蛰伏在火山脚下。
单靠说的,这些人也听不懂,无奈他只好献出自己压箱底的技能——他将木杖立于地面,双手叠放在木杖顶部的水晶之上。仅有片刻,木杖通体发出微弱的蓝紫色的光,光芒自下而上蔓延,攀爬到晨冰的手背,手臂,渐渐覆盖全身。
谁也没见过这种怪异,引得士兵也来围观。这时晨冰就像身体中藏了一根蓝紫色火焰的蜡烛,变成一盏人形的灯。
“各位,接下来不要害怕……”
晨冰依然是那个姿势一动没动,但覆盖在他身上的光突然动了一下——准确地来说,应该是“活动”——那层光始终保持着人形,而就在众人惊异的眼中,却像一个活人一样慢慢从他身体中走出,就如一团被模具按压成型的面团,自行脱离模具跑出来。
“活着的灵魂——这就是‘活灵’……”冬尘只觉浑身发冷,紧紧揪着鸣江的手,一刻也不敢松开。
围观的士兵也各自向后退开两步,又忍不住伸着脖子仔细看着眼前的奇观。
“这才是活灵最根本的样子,”晨冰说,“它是人,却又不是。它没有血肉之躯,但有和普通人一样的思想;它也可以说话……”
紧接着,又见那个发光的人影嘴唇张合,发出一阵空荡而呜咽的话语:“却没有人一样的声音。”
本来就有的恐惧弥漫在众人的心头,这一阵活灵之声突然攥紧他们的心脏。士兵们本能向后退,却有的跌跌撞撞倒在地上,甚至有个女兵直挺挺合眼倒下,身边的人连拍她的脸也没能叫醒。
晨冰只是看了她一眼,接着说:“恐惧,只是对未知的不安。就像有些人不敢走夜路,只是怕看不见的黑暗中有对自己产生威胁的东西,一旦看清了,都会笑自己过于多心。世人对活灵的恐惧也是一样,它们仅在传说中口口相传,却从未亲眼见过,一旦见过,也不过如此。”
“冬尘,你过来。”那只活灵再次说话,伸手指向缩在鸣江身后的一团毛绒绒的裘衣。
“我?我不!”冬尘的身体缩得更圆了。
“相信我,也为众军做个表率。”
身为少族,总不能在士兵面前丢面子,她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去,可双腿就像秋天枯干的稻草一样,一阵微风都吹得发抖。她尽力克制心中的情绪,深呼吸两下,一咬牙快步上前,接住那只活灵的手。
“哎?”
一阵诧异后,她什么也没接住,那只发光的手就和水流一样,稍一触碰就向四外流开,而后穿过她的手掌又具现原本的模样。冬尘借着这一阵好奇的心情又试了两次,像小猫追逐光点,怎么也抓不住那道光影。
“哈哈,有点好玩。”这下她再也不害怕,尝试抓起活灵身体的每一处。
几名指挥官也上前观摩,各自放下心里的恐惧。
晨冰又说:“但战场上的活灵不会是这种模样,它们需要一副躯体,才能拿起武器战斗。所以,往往常见的活灵都是控制一具将死之人的尸体,因为此时的尸体肢体未僵,更易控制。再经过对躯体一番处理使其软化防腐,最后看起来是一副活死人的可憎外貌。它们套着一层躯壳,因此不畏刀剑。这些活灵肢体不如普通人灵活,不擅长刀剑之类的冷兵器,它们就选择释放蓄能。由于活灵本身就是蓄能形成的,它们释放蓄能就有先天的优势,这个优势也是它们有着可怕战斗力的原因。换言之,可把它们看做成不怕受伤的术士。”
“一般术士和活灵释放蓄能的区别,我只能演示一遍。”
晨冰说完便挥起木杖,一颗两拳头大的火球飞向高空。他再次挥动,冰雨,冰锥随之落下,砸落在地面碎成一地冰渣。
“这是一般术士在战场释放的蓄能。接下来,是活灵的,各位请站我身后……”
只见晨冰又将木杖伫立地面,双手紧握杖柄,手指不停起起落落,动作很像吹奏长笛。忽而一阵热浪猛扑面门,转眼间天空翻起一道数人高的火焰巨浪,燃起死亡与窒息的威压盖在头顶,骤然直冲拍落,火焰如潮汐一层又一层向众人涌去。晨冰见火焰追至身前,立刻挥起木杖竖起一道冰墙。
众人叫喊着向门内跑去,唯有晨冰眼看着自己创造的活灵被火焰吞灭,最终破碎的影如一阵灰烟消散在冰墙的另一边——众人都在惊恐下呼喊,只有它,临湮灭之际也没有吐露半声。
3.
刚刚消灭对活灵的恐惧,心跳还没平缓,一道火焰巨浪彻底摧毁心中新筑的城墙。所有人都围着沙盘保持沉默,眼神呆呆的,脑子乱乱的。
“你还不如不帮忙……”冬尘小声嘀咕。
晨冰也很无奈,他也没想到殷蓟家族的战争经验这么薄弱,一道火焰就把他们吓傻了。他当年在晨星城时不知遭遇过多少场比这更难的战役,上千名术士同时抛火球的场面他都见过不下十次。
第一指挥官低垂的脸稍稍抬起,只能以乞求的眼看向晨冰:“对战这么多的活灵,我们确实没有经历过……”
“可我们的兵力远远高于对方,怎么打都是赢!”第二指挥官打气道。
鸣江说:“那也要注意损失,不能强打。”
众人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一次次推翻之前商讨的战术,却总有人提出“那样不对”,“这样才行”的意见,话越说越烈,还没等和灼土的人开战,自己人差点打起来。
“其实没那么难……”看见他们这样子,晨冰只好稍稍出点主意,“就那样的蓄能,前锋重甲兵就能顶住。”
冬尘知道他还有办法,没好气地说:“有屁别憋着,一股气放完!”
晨冰被骂得一点脾气也没有,只好继续说——
“一般而言,由蓄能释放的火焰无法持续太久,所以重甲兵持盾就可以抵挡,至于冰系蓄能就不用说了。一开始尽量不要与他们短兵接触,善用攻城器械打散他们阵型,同时战线拉长一点,避免扎堆。骑兵侧翼骚扰,打不过就跑,分散敌人的注意力。最重要的就是不能打回合战,只要敌人队形不齐,一鼓作气冲他们脸上,活灵就一点作用没有了。只要指挥官心里不乱,头脑清晰,即使势均力敌也能打,更别说敌寡我众。”
他一通话说完,指挥所内好像升起一团小太阳,所有人的向日葵一样脸齐刷刷看向晨冰,目光里不约而同蹦出同一个问题——
“你以前,到底干什么的……”
这句话最后是冬尘问出来,她再也不相信他是所谓的“赏金猎人”。
4.
他是卡旭最有威望家族的少族,也是被抛弃的孩子。被放逐晨星城的几年中,虽然王权之战接近尾声,大多数家族已偃声息鼓,而也正是炫天家族战争最频繁的时期,此时的炫天、夕焰、锦灵三家族都在拼命一样争夺最后的胜利,晨星城正处于三者的交界,这位被放逐的少族,不是在战争,就是在赶往战争的路上。
那时候,他还叫“天伤”。
因为是私生子,他从小就没受到过好的待遇,除了被家族长老院的排挤之外,甚至在帕西死后,他被视作“不详之人”被放逐到西北边境的晨星城从军。当时年仅七岁的小天伤根本不具备从军的素质,晨星城的指挥官也把他视作烫手的山芋,只是把他晾在一边从不理睬。他向指挥官朔曜索要了两把短剑,在演习场偷师自习了两年。
在这里,没有人把他视作少族,多数人都把他看作政治战争下的炮灰。显而易见,“私生子”与“少族”这两种身份并不适合组合在一起。但这个炮灰也会给他们带来一些麻烦——他说到底依然是一个少族,依然有争夺未来族长的机会。长老院偷偷给指挥官朔曜送去密函,意欲找机会干掉这个隐患。
长久以来,只有执行官星寂在照顾他,也在亲手教他一些本领。这让指挥官与其他执行官看不下去,筹谋了一个办法让天伤彻底消失,以免夜长梦多。
作为军人,服从军令,在炫天家族这个尚武的家族中,此信条更为根深蒂固。朔曜派星寂去边境线巡逻,检查岗哨部署,以此支走星寂;而偷偷派天伤去对面的夕焰家族的三石镇,刺杀已经退伍的老指挥官彷崧。
一个小小少年能干什么?刚刚入境就会被抓;检查岗哨部署能有什么危险?等回来时再找天伤已经晚了。当然,这只是朔曜的一厢情愿,他从未想过他就这样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正因为天伤太小,反而没人对他产生怀疑。他把自己穿得破破烂烂扮成走丢的孩子,却被夕焰家族巡逻的士兵亲自送到了三石镇。
……
天伤刚刚回到军营,士兵们就听闻,退伍两年的彷崧在自家被毒杀——他们都明白,这个孩子成功了。与此同时,在边境准备已久的进攻,在星寂刚刚到达时进行了。五名士兵拼死救回断了左腿的星寂,晨星城的三座前哨失守。不过幸好有星寂去巡逻,晨星城避免遭遇了一次偷袭。
天伤此时都明白了。一年后,他亲手暗杀了朔曜,自己接替星寂的位置成为执行官,而星寂在轮椅上接替朔曜的位置。
此后的四年,天伤时而在战场拼杀,但更多的是亲自潜入暗杀,硕果累累,训练出的暗杀小队更是令夕焰家族闻风丧胆。直到卡旭历730年,他为了守住晨星城,在王权之战的炫天家族与夕焰家族的最后对战中,他释放的火焰燃遍整个战场……
将近五年的时间,他打过一般人十五年的战役。身上的道道伤疤,早已成为过去的功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