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看不见黑夜了

晚上十点,我散步的时候,来了一阵雨。

雨不大,飒飒的声音很好听。风也不大,微微摇动着正前方密密的槐叶和我身旁不知名的灌木,那几盏浅橘色的路灯很柔和,照着明晃晃的柏油路面和它后面齐刷刷的冬青树。

天不算早了,却有一半人家的窗户里还亮着灯,加上路灯的光,眼前丝毫不觉得黑暗。我忽然想到,我多久没看见真正的黑夜了?就是那种当所有人家的灯火都熄灭之后,外面没有路灯,只能看见蝙蝠盘旋、鸟声寂寂、黑沉沉的黑夜。真的,多久了?似乎很久了!仔细想想,每天面对的黑夜都是人为的啊!关上房门,熄了房间的灯,拉上窗帘,把喧嚣和明亮隔在外面,仿佛进入所谓的黑夜……可那是黑夜吗?此时,忽然异常怀念起真正的黑夜了——

我上小学时,有一年,祖母发疟疾,晚上尤其厉害。

有一天晚上,我大姑正好在我家住着,眼看祖母呻吟声重起来,妈妈让大姑和我到二里外的镇上请医生。

我们出了村子不久,似乎一头扎进黑夜里,往后看庄子一大团黢黑,往前看,除了黑,什么也看不见,没有声音,也看不见庄稼地和树的轮廓。大姑胆小,把我的手腕子攥得紧紧的,我不敢动弹,怕一动弹,我俩都得跳起来。

又走了几分钟,夜不那么黑了,我慢慢能分辨出高粱地、谷子地、芝麻地和花生地了,能看出田里那几排大杨树的轮廓了,也能听见路边的蝈蝈儿叫了,壕沟里的野蒿味进入鼻孔,就像黑夜的味道。大姑松开了她的手,搂住我的脖子,又摇起我的胳膊来。我知道我们娘儿俩都长胆了,心里愉快起来。

等我们同着医生回来的时候,多了一个人,月亮也升了起来,医生把手电筒塞进口袋里。这时候,我看哪里都跟来时不一样了,四围一片银白,庄稼充满睡意,无声无息,又仿佛孕育着一派生机。我心灵深处有种说不出的宁静。忽然一阵风吹来,树梢哗哗地响起来,远处,不知是野兔还是黄鼠狼一跃而起,窜过前面的土路,消失在紧挨着花生地的玉米地里。

月光是黑夜的诗意。野兔是月光的灵犀。那样的夜色永不复返了,我知道,只能引我深深的怀念和着迷。

看不见真正的夜色,不光在大城市,农村也不行了。去年夏天回乡探亲,晚上,我一个人住在弟弟新买的房子里。夜深了,我无法入眠,站在三层楼的窗前往外看,不远的地方,一条宽阔的马路从庄前骄傲地穿过,两排高挑漂亮的路灯在旁边护卫着,夜色因为它的照亮,尴尬得无处安放。马路无疑是好事儿,路灯也方便了乡亲,这无疑都是好的,算得上时代的进步。可当更深人静时我躺在床上,虽然头枕着运河,怎么就听不见从前此起彼伏的蛙声了,只有载重的卡车呼啸着辘辘而过。我忍不住叹息,难道技术的进步非要用失去淳朴来补偿吗?舒适非要用毁灭作为代价吗?美的消失换来的所谓进步能被称作文明吗?土地大规模地被征收,变成工厂,变成高速路,让乡村长得像个城市的样子就是人文的进步吗……

“科学的成功给我们带来了很多好东西:舒适、方便、富足、长寿……但同时也给了我们至少两件坏东西:不可遏制的享乐欲,和为此不可阻挡地掠夺自然。我不是圣徒,我很可能倒是个享乐主义者,人何必苦着自己呢?但是我在享乐中常常也想:人类的享乐可该有个止境么?如果没有,这地球是难免有一天被人类掠夺个干净的,剩一片沙漠埋无数白骨。所谓的文明,一定是着眼于人类长远的未来的,否则,一切科技的进步都不能算作文明的进步。”我时常想起史铁生先生的这段真诚的反省。

贪图发展不顾自然界的承受力,跟一个人只想自己活得好不顾别人有什么区别呢?因为我深信,自然界的一切都是有神性的!

我只知道,在大城市,现在想看见真正的黑夜得驱车跑三十公里之外去,要跑到真正的大山里。还是算了吧,我还怕车的噪音和尾气坏了山鸡和松鼠的梦呢。先忍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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