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做噩梦的人是世上最幸福的人”,这是史铁生先生说的,我想他很有资格这么说。做着噩梦的人,总是会醒来,尔后收获一段现实的庆幸;经历着生活艰难的人,大概只能从美梦中寻找慰藉,亦或是,期待现实不过是一场噩梦,正如先生所经历的那般。而我,恰好是他口中的一个“最幸福的人”,我相信应该是这样。
一
偶然间和几位友人聊到做梦,老J说曾梦到自己死了,当时感觉好遗憾,人生还有好多事没有做。我说我梦到过自己中了三枪,其中一枪就在要命的地方,知道自己余下的时间不长,但用信念强撑着去完成一项诺言。我还记得在梦中与父母相视的场景,我极力掩饰自己的伤势表现的若无其事,可从父母的眼神里,分明也看出他们同样在极力掩饰内心的悲戚。
至今我仍感觉得到,在那梦境里,因为愧对他们而心生的那一阵隐痛,那隐痛一直蔓延,蔓延到生命中的每一个或晦暗或明亮的角角落落。
而在这类噩梦之前,就在十多年前的那个燥热的夏天,那少年内心的小狮子变得异常躁动,再也耐不住往日的平淡,终于在老爷子的默许下好一阵放浪形骸。江水澎湃,浪涛汹涌,正如那小狮子已经开始怒吼。
躁动的狮子,大概没有意识到远处正酝酿的危险;而陪同的人大概也轻视了少年的勇气,早已在他处竞技。少年走向深水区的那一刻,一个巨大的旋涡早已期待已久,江涛顷刻间没过少年半个头,一阵绝望袭来。
少年想,我在长江里成长,看来也注定要葬送在长江,这一劫只能认了。少年清楚,再怎么反抗也是抵不过命运的。时钟的指针越来越清脆,少年争分夺秒回忆着过往,那未完成的夙愿,还有父母悲痛的面庞……是的,少年爱他们,尽管他从未对他们说过。
放弃,少年说这个词不能随便出现在自己的字典里,哪怕结局在危险来临时就已注定。少年一边呛着水,一边用力划,仿佛只有用尽最后的力气,才是对生命的尊重。而岸边路过的两位中年人也只能选择呼喊,他们深知那旋涡的力量。
人影在少年的目光里恍惚,呼唤声逐渐变得模糊。他想,再见了,我挚爱的亲人。在迈入鬼门关的最后一秒,大概是黑白无常也呛了水,少年背后的那双手突然推了他一把。
在那以后,少年对生命逐渐多了几分敬畏,变得既惜命却也更加坦然。在诸多个宁静的深夜里,那日的场景时常在梦里回放,小狮子,也选择了坐在岸边凝视旋涡。
而就在几天后,老妈——噢不,其实她不老,现在依然还不老——突然对少年说,你不要下水啊,千万不要下水玩,要游泳只能去游泳池。当时可让少年石化了好几秒,毕竟遇险的事儿只有老爷子手下那位守口如瓶的人知道,只要少年安全,他是万不敢抖出这么刺激的事。大概,母上大人也只是做了个噩梦吧。
尔后,每当有人问起少年是否会游泳,他总会说:我是长江里长大的,但真的不会游泳,不过每次掉到水里,我都是游上来的……旁人只当他在说梦话,而只有他自己清楚,这才是他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二
三年前那个秋日的午后,一阵翻腾过后突然惊醒。起来呆坐在床边,过了好久才想起自己身处何地,才确定是大白天,是一个闲暇的白天。我坐在阳台继续发呆,盼着小院里那棵金桂能在我离开前绽放。
我对Eva说,这几天,真的很开心,可是心情也好复杂,像是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Eva问我,是走了一条路,还是遇到一个故人?
我说,走了很多条路,觉得似曾相识,能闻到属于自己的生活气息,能感受到时间的流淌;见了一些故人,已不是当年的感觉,但我们都知道,彼此的内心并没变,很多东西已经不一样,我想应该是更好了,可又无端泛起些许无奈。
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这种感觉是美好的,却也让人忐忑。心生涟漪,五彩斑斓,我需要做的,就是抚平涟漪。所以,也该离开了。
Eva说,你的灵魂属于这里,再回来吧。
那日的天空阴郁,渐渐飘起了细雨。城市的角落里,依旧上演着不同的故事。独自坐在江边的长椅上,静静地望着对岸的高楼云雾缭绕。周遭的一切,伞下甜蜜的情侣,四处嬉闹的小孩,驻足自拍的女子,还有愤世嫉俗的老大爷……都与我无关,只是觉得,这就是一种很自然、很熟悉的生活状态。
小Y对我说,W同学在这里生活第四个年头了,依然显得有点格格不入,而你来的第三天,就已融入其中。张爱玲说,因为一个人,爱恨一座城。而于我而言,却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是因为什么。或许,真的就是与这个城市有过灵魂的交集,而我,一定是少喝了几口孟婆汤。
Z叔送我出门的时候,不无遗憾地表示,今年院子里的金桂不知道怎么就迟迟不肯开,没能让你看一眼实在是太可惜。
留下的遗憾,或许是为了日后的更为珍贵吧。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一直以为,那段旅程不过是一个未醒的梦。
三
三年来,我又到过这座城市很多次,只是每次都步履匆忙,停留短暂。
直到两个月前,心神不宁的我突然对W总说,我想去S城待一阵子。W总问我为什么,我说就是直觉,直觉告诉我近期该去那里。这直觉,随着日历的翻阅愈发强烈,如同一个巨大的旋涡般,让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这旋涡是那般强大,强大到让我竟然狠心拒绝了接二连三的橄榄枝,还有一位老者的请求。一时心生歉意,可又无可奈何。W总说,既然想去,就别等了。
临走前老L问我,你到底想要什么?我反问,您觉得,我缺什么?
人总是要遵从某个信念,去寻找一些周围所不能提供的东西。有的人认为太难,或是风险太大,就放弃了寻找,甚至在真正开始寻找前,就已经选择了放弃。而对于一个不愿辜负命运的人而言,他的使命是在追寻的过程中谦恭地走下去。
那日的夕阳正好,微风拂过,油菜花泛起了金黄;时间,也刚刚好。一切,都和几天前的想象如此吻合。我问小F,你相信命运吗?其实我也是在问自己,我想我们心中都有自己的答案。小F答道,我相信很多事情是必然的。是啊,这个旋涡,大概就是我的必然。
就在那个清风酥人的夏夜,毕业前最后一次在母校散步的夏夜,耳朵里回荡着清淡的音符,道路两旁翠绿的银杏轻曳着身躯。突然,感觉衣服被什么给拽住了,回头一看,竟是一个刚会走路的小男孩。小孩的父母面带歉意让他放手。他往回走了两步,又转过头挥了挥手,用不太清晰的口齿对我说“再见”,水汪汪的眸子里透露着整个世界的纯真。那一刻,他像极了天使。
我回头继续往前走,远在S城的W同学恰好打来电话,问我什么时候过去,我说,秋天吧。
我们的生活轨迹,大概就像是由无数个大大小小的齿轮组成,每一个不经意的选择,可能都会影响生活的走向,影响我们遇到什么样的事,遇见什么样的人,既有巧合,又有必然。
属于自己的地方,人,或事,终究会被自己遇到;能在遇上之时就有所醒悟,是一种幸运。而在这之前,只需要耐心地磨好自己的齿轮,不让它走偏,走到自己无法觉知的地方。
四
那天,我做了一个美梦。
我梦到夕阳下,命运的旋涡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把自由还给了我。
史先生说,“做美梦是最为坑人的事,因为必须醒来”。他也是很有资格这么说的,但他最终选择了掌握自己做梦的自由。
生活的驾驭权,终究还是可以由自己选择。就像Eva又一次提醒我的,不要把一手好牌打烂。
几天前L姐问我,你输不起啊?我说,你没见我决定all in了么?
只是,输得起的,未必能遇上看得清的。如果所有人都能像《Ferryman》里的小女孩那样,在走出黑暗隧道的那一刻,就能望见对面山坡上曾陪伴自己走过生命荒原的那个人,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悲剧的存在。
小F沉默了很久,用略带不安的语气劝我,所以你不必all in的。
我说,我选择all in,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想一蹴而就,而是愿意用时间去消化。
如果我们对事物的态度始终如浮光掠影,那它所回报的也只能是惊鸿一瞥,一时的惊艳过后,余波逐渐平息,最终留下的可能只剩一场虚无的美梦。
我们常说来日方长,可不会活在当日的人,明天来了却又活成了昨日。
恰好就在今天,F姐对我谈到,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这句话我原先一直以为是个比喻,后来才发现,真的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生活是百分之八九十都不如意,之所以后来有的人可以感受超过百分之二十的“如意”,那就是修为……我说这句话大概对我也不太适用,我觉得自己如意更多,命运时常眷顾,反而受之有愧。常人大多如蝼蚁,偶尔能把拳头舞起来的人,不只是因为勇气,更多的是幸运。偶有幸运,就该知足。
所谓的不如意,不过是一场噩梦罢了。只要梦能醒来,我们就还有很多机会,去做自己该做的事,去珍视该珍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