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而已……】
年末的时候我不顾家人的反对跑到偏僻村落的工厂做出纳,为了对付无聊,顺手带上了一本沈从文,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的集,一套六本,我带的是其中之一,书名用的就是他著名的《边城》。
《边城》本身排在书的最末,我从头开始一篇一篇从从容容向后看去,已看过其中三分之一的文字。十一篇故事,个个写的都是湘西,要么是打湘西来到城市的军人或者乡人,要么是作者沉默望长空梦回故乡时所想起的水乡里的人和事。进一步去形容这“湘西”有什么,以我的看法,就是无处不在的悲悯与沾满了回忆气质的赞美和诗意。用高中语文教材的措辞,叫做“田园牧歌”。我觉得,沈从文的诗意和悲悯那样清新润泽与众不同,处处散发着雨后木楼的独特潮味,称这种风格为“边城”似乎更加美好而准确一些。
沈从文写湘西的篇目属于乡土小说。实际上,我本人对乡土文学是不太感冒的。自幼生活在城市,也从未离开过家乡,对于主写农村人事与乡愁的作品连猎奇的心思都没有。这本书读到现在,真正喜欢的故事无非《都市一妇人》和《节日》两篇。前者是一个落魄江湖女人的传奇,而后者则是沈从文典型的“边城故事”。
《节日》所写的内容与田园风情相去甚远,发生在某个不具名字的小城的监狱里,地点比边缘更边缘,人比卑微更卑微。这里面的犯人们愚蠢、质朴、野性难驯,只懂用强硬的暴力来解决一切。在监狱的管理还很简陋自由的时候,老犯人就仗着自己的力量拷打敲诈新来的犯人,以获取钱财并树立自己的威严,最后甚至殴打了典狱长越了狱。监狱于是整顿秩序,他们不再有这样的自由,却始终在监狱里享有买酒买肉编织草鞋的特权——劳动在这里居然也算得上身份的象征,而那些新来的也始终不够厉害的人,只能缩在属于他的墙角的草堆里,空无地看着外面日影挪移,星月轮换,静等时光流逝。
加缪在《局外人》里提过,说没有抽烟和碰女人的自由就是将他们收监的意义所在。“无聊”本身就是一种刑罚。《局外人》的世界还是颇具绅士风度的,到了《节日》里,对监狱生活的描述则更“接地气”。一个囚犯是没有人身自由也没有精神自由的,他们所遭遇的是从里到外彻头彻尾的野蛮。然而“野蛮”并不能成为这里的全部。这些犯人们稀里糊涂地度日,稀里糊涂地过堂受刑,稀里糊涂地被关押、被点号、被释放、被处死,并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被关进来,惩罚的意义在这种稀里糊涂中消失干净不复存在。而牢狱方面呢,看看故事中那个“大眉、大眼、方脸、光头、肥厚的下颏生了那一部络腮胡子、身高六尺”的典狱官,他每日来点号查狱时总会找借口随意鞭打囚犯,于是有绰号为“酒店老板阎王”。他作为监牢统管的人物,作为那些犯人们牢狱生活意义的代表,却并非是个铁面无私、信奉法律与正义的人。他从前曾像这牢里的犯人们一样,坐过一阵子牢,受过此生难以忘怀的鞭笞和侮辱,所以他花钱买了这个职位,卖酒给犯人,并且滥发淫威,他的行为“似乎只是支取一种多年以前他所忍受的那点痛苦”。可以想象,他当年坐牢的情形与如今并没有本质的不同,这地方原本如此。正义并不存在,罪名只是登记在簿册上的文字,愚蠢的犯人们并不真正清楚自己犯了怎样的罪过,他们甚至不认得字。被处死的只是处死了,刑满释放出来的人就成了典狱官这样的岸然而实恶者,比入狱前更多了无处算账的仇恨。就这样,野蛮和蒙昧构成了悲剧性的命运之环,在循环里的所有人都活得可怜如同蝼蚁。
美好的边境可以叫做边城,那么牢狱就是边城角落。这个角落所发生的事是这世上最蛮不讲理、最满含恶意的事,但跑到沈从文笔下却横竖都透着一股诗意,这不可思议的手笔诞生于沈从文对湘西的追怀和对卑微生命们博大宽广的悲悯,使他写再脏的故事都像是雨夜里的牧歌:“落了一点小雨,天上灰蒙蒙的,这个中秋的晚上,在×城已失去了中秋的意义。一切皆有点朦胧,一切皆显得寂寞。”
卑微原始的人们自然无暇去想也不会懂得寂寞。寂寞是沈从文心底里稀声的歌。小城和监狱都被抛在世界边缘,与现代城市文明毫无关系,生灵都卑微而且可怜。所以寂寞,所以诗意陡生。而这种诗意是绝不能被发觉的美。故事中的犯人们自暴自弃,趁着节日喝酒谈天,狱官们为了喝酒,点名也草草应付了事,不那么严厉。这就叫“过节”了。“节日”的第一层含义即在于此。人们对此种卑微无计可施亦麻木不觉。喝醉以后为了一句话而动手打了起来,一个打晕另一个,双双睡倒在地板上,结果在天明前都死去了。活着的时候便不像是人,死了更是按照监狱的惯例,从后墙洞里倒拖出去喂狼。没人会觉得怎样,无边的悲叹只有作者和读者心里知道。越卑微可怜的生命越要忙着活下去,谁有闲心去顾忌是否正义、公正、尊严、文明。所以“节日”是镀在表面的金,下面是愚昧可怜的人们潦草得不忍卒观的贱命。可是这种情怀只有沈从文有,这种生存状况只有沈从文看清,所以那么孤独,那么寂寞,那么美。
沈从文的更高明之处在于他的悲悯是怜悯而不哀伤。边城人们的一大特点即是强健的活力,种种生灵如此可怜却又因敢爱敢恨敢作敢为而显出别样的可爱。边城也是一个原欲的世界。这种可怜与可爱是沈从文的独特之处,也是他的悲悯超越了初级怜悯而成为牧歌情怀的原因所在。
大概没有比“活着的实感”更让我心动的东西了。昨日细数我所喜欢的艺术形象,动漫角色里两仪式和幽灵公主San原来在我心里极为重要。她们都是那种孤独凌厉的女性,与常见的女性形象相比,野性十足。正是“野性”吸引了我。我这个人生性软弱,疯病以来格外惧怕“情绪缺失”与“实感缺失”,所以深深地贪婪于“生命的活力”,对野性的渴望也更加强烈。沈从文笔下的那些浑身雨水与泥土气息的人骨子里总是很有些野性,往往让我觉得,这才是活着的东西应有的样子!
沈从文似乎不乐意去定位好人与坏人、正义与邪恶,他写的只是活人的境遇和性格。《节日》中的囚犯和典狱长即是如此。他们都是狱中蝼蚁样的生灵,在沈从文眼中地位等同。囚犯们活得糊里糊涂,卑微可怜,还要被典狱长勒索鞭打,可他们不明白自己的罪只是由于他们只懂暴力,而不懂得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带来了什么样的痛苦,他们到底还是货真价实的罪人;典狱长呢,他和囚犯们本质上是同类,只是利用了地位滥发淫威,甚至比囚犯们更接近于一个赤裸裸的恶人。所有的人都是恶人,沈从文既没给犯人们洗白,也并不打算让典狱长充当一个纸片式的“恶”的符号,沈从文要讲述的是善恶之外的人的本性。善良悲悯如他,也许由于对故乡事看得透彻,再加上离得遥远,在落笔时从情感上就宽恕了典狱长——他也曾是个被折磨侮辱的囚犯,身体中强健的活力不允许他忘记那口气,最后烂到骨子里发酵成了恶。大概是因为以前侮辱他的另一个典狱长已经失落不见无法报复了吧。复仇是人的本能欲望,是这么个渺小的生灵仅能拥有的最后一点血性。作为一个人,读者要如何评价与审判他的罪恶是读者的事,沈从文只管讲述一个生命无可奈何而又顽强的存在。作为我来说,不会喜欢典狱长和囚犯中的任何一个,但却喜欢经由包括典狱长在内的种种人物组合起来共同透出的生命气息。而这鲜活顽强的原欲与生命力或许正是沈从文魂牵梦绕的、想要纪念的东西。他的作品之所以能吸引我看下去,就在于他写的人无不有着强健的性格和元气淋漓的抱负。文明也好野蛮也好,不得不承认则才是活生生的生灵应有的样子。“野蛮”这一本不该提倡的、一直也为沈从文所反对的东西,居然也散发出邪魅狷狂的诗意气质来。
沈从文的乡愁写在小说里像是白纸黑字一样明白。他在家乡因骨子里的诗人气质而做不成一个好军人,背井离乡去往城市读书,却比起文质彬彬的城里人还是多着湘西的野性和健壮。故乡的山水成了心底里最美丽的风景,值得他一生都在怀念与书写。所以“美”本身就是他写作的意图和根基之一。我对乡土文学的确持有某些并不是它们自己所造成的偏见,总觉得乡村的俗生活和苦难没有经历无人会懂,徒然强调“记录”与“深刻”的“正统”只会使人倒尽胃口掉头离去,那是你们的记录与深刻,理解与接受于我而言既非义务也不重要。但美却是毋庸置疑的硬通货。当一方美丽无比的山村水流出现在面前,很少有人会拒绝付出善意,都心甘情愿地读下去听下去叹下去。
沈从文的可爱之处还有清淡自然的悠远。前几日在QQ空间朋友转发的内容中读到,“深刻”并非文学评估的唯一标准。固然如此,但并不意味着“肤浅”可以借由外壳美而得到它所不配的称赞。沈从文的理解和感受是符合一位学者应有的水平的。那些边境小城美则美矣,可是愚蠢。把活人放在木笼里站死示众是美丽小城的野蛮习俗,甚至悠然称之为“观花”;管监狱也就叫做“花园”,关犯人则像是关鸡一样混合关在很大的笼里;典狱官和犯人们是眼中只有力量的同类……没有明白人,被囚禁的犯人们与小城一道,懵然无知地按着习惯就那样活。人们命运中被怜悯的未尝不是闭塞、守旧和不思想,没有明白人意味着文本所写到的可怜遭遇看不到变好的希望。通篇下来不见苦大仇深的揭露,也不见投枪般尖锐严肃的批判,可是苦难与缘故全都有了,在清淡自然的故事里显现并自然引领人们去探索去喟叹去反观诸己。而这类封闭的苦难与无法进步的内在事理逻辑也是存在于任何时代任何地方的。这种真实感无疑比高呼压迫与不公更加感人,也是一种更具价值的永恒的东西。
《节日》这种边城故事首先是美,是青山秀水的孤单与诗意,然后是字里行间伟大的悲悯和对鲜活生命的爱,交相连缀,娓娓道来,构成一支黛云青山下的边城牧歌。无论文学也好还是生命品质也好,爱、悲悯和使命都不能失去,在人们酷爱审判与分辨有用无用的速评时代,这种情怀与品质也更加的绝世孤独,愈发显得无比珍贵。
白衣
2014-12-2初稿
2014-12-4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