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初歇,窄街面上积着水,车一驶过就有两道浪痕远远泛开。夜已深,蚊蚋都偃旗息鼓了,车载广播里已经没有了像样的有信息量的节目,夜话栏目里更像是彼此当托儿打发时间浪费生命的主持人和热线听众,正在“人间病患”或“家长里短”的话题上聊的不亦乐乎。
在老电影厂大院外的某条路灯昏暗的小巷里,一辆计程车已经第三次绕过此处。车上坐着的女孩一面认真茫然又焦急担忧地望着窗外,一面嘴里喃喃嘀咕着: “好像是这里了……好像又没有门口这个石柱子…”
她是莫妮卡,二十出头,几月前刚来到J城闯荡的小模特。“姑娘!按你指的路咱都跟这儿转了三圈了,这一带楼多去了,这么看下去你到早上也找不着!你还是下车,边走边找吧?! ”司机无奈又不无情绪地提议着,语气不容商量。
莫妮卡瞟了一眼计费表:420元。她的脑细胞飞快传递记忆中枢存储的画面:自己临从城郊的宿舍出门前点数装进包里了五张百元大钞。“还有一点余额”莫妮卡心里盘算:后半夜的巷子行人稀少,光线昏暗,还是再坐车找找看吧。车继续向前开,莫妮卡眼睛一边更急切地搜寻着车窗外的一栋栋几近相同的小区楼,一边时不时用余光斜扫一眼计费表上不断接近500的数字。
她在寻找一栋在某个小区拐角的楼,她只去过一次的拐角楼。负一层地下室有她交往不久的男友乔治租住的拐角楼。
她在三个月前的一次服装秀上认识了设计师乔治,一位身材颀长少言爱笑的帅小伙。见面的当天俩人便互道好感,乔治拉莫妮卡避开嘈杂的后台工作区,跟她说: “我看就这么定了吧!咱俩好。 ”
同在异乡为异客,这座灯火阑珊、车水马龙的繁华大都会又或曾给过哪位异乡漂泊者一丝温存和抚慰?既然都是在蒙着眼睛撞机会,既然都是在疲于奔命中硬坚持,彼此惺惺相惜了,相互依偎取暖又哪是什么稀奇的事呢?而青春,它的魅力也就在于:后半段人生中不可多得的机遇与可能性的茂密丛生。一种后来会被描述成:懵懂期的模糊选择的行为占据了人们当初的思维,一切都可以称之为或归咎于宿命。同为漂泊者的莫妮卡和乔治坠入了爱河。
莫妮卡初来乍到,经朋友介绍在近百公里外的城郊某个片场做常驻模特,乔治已在J城漂了几年,他在市里有间小型服装设计工作室,时不时还兼做一下自己原创作品的模特。两人就这样在热恋期忍受着相隔百里和繁忙工作的煎熬,做着牛郎织女。
这天晚间已过八点,莫妮卡同寝的女孩子兴奋地跑来告知第二天没有通告。 “剧务老师同意我们可以放假一天。咱们拼个车去J市中心玩吧!”莫妮卡想了想,周三,乔治应该在家,他们已经一个月没有见面了,此前乔治曾驱车带莫妮卡去过一次他位于电影厂附近的地下室。热恋中的思念占据了莫妮卡此刻所有的心绪,她想都没想就雀跃着换上了最喜欢的花裙子。在她的心里萌生了一个无比美好的“惊喜之夜”,是她用秒杀距离的行动力给男友乔治精心策划的…
此刻,莫妮卡正穿着那条印花连衣裙,徒步走过以电影厂区为圆点,方圆1000米为半径的大街小巷。搜寻脑中那唯一一次来访过的拐角楼的地下室。雨后的夜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莫妮卡像捧着九尾狐之瓶的少女,循着九尾狐的尾巴发出的微光往直觉靠近乔治的方向走。
她起初在同一个和和豆浆店门前路过了两次,后来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穿过睡着流浪汉的黑暗涵洞;然后就着路灯老远看见有勾肩搭背喝得烂醉唱着浑调的民工对面走来,她害怕极了,悄无声息地蹲进绿化带的灌木丛中,等那一行人远去才敢蹑手蹑脚地钻出来,撒腿跑到有路灯的大路上,大口喘着气,惊魂甫定地继续找自己印象中乔治的家。
莫妮卡又困又饿,两只脚的后跟都被那双被乔治称赞过好看的红色系带凉鞋磨破了皮,虽然莫妮卡并未有空蹲下来看一看“破皮的伤势”,但后跟袭来的阵阵蛰痛使她明白自己一旦停下或许就会沉沉睡去。她有些后悔了,刚刚在市中心与室友分开时,自己还自信满满说只身找到男友的住处没问题。可是自己分明连乔治住哪个小区都不记得。现在怎么办?打电话给乔治吗?莫妮卡看看表,已经半夜三点,这一晚她就这么绕着男友家的周围走来走去,就为了给他一个惊喜,让他在以后没有她在的日日夜夜心里都会随时为这段故事泛起涟漪。所以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打这个电话,不然就好像败给了无形的敌人似的。可是这样做到底值得吗?至少在当下,莫妮卡觉得值得!
雨水浸湿了她的凉鞋,一走一滑还发出嘶嘶的气泡声,这也许是她有生以来最狼狈、最心惊肉跳、最充满期待又最新奇刺激的探险之夜了。她细细地品味着这种独自夜行的高度警惕与专注;感受着自己内心因爱而生的源源不断的力量;琢磨着自己被乔治激发产生的强大动力,这个时刻里的自己,美好的让她沉醉,这个夏夜的暴走,令她永生难忘。
第三次经过一个门头有些相似的小区时,莫妮卡终于走不动了,小区门房的灯亮着,里面的座椅上一个值班保安正歪坐在靠背藤椅上,抱着胳膊,睡眼朦胧地看泰国电视剧打发长夜。一台旧风扇在他身旁,咯吱咯吱地摇头,吹着不怎么凉爽的风。“大叔,请问你知不知道这附近有哪个小区有个三角形的楼在小区街边拐角,那楼顶是红色三角形的,沿街的那一面阳台用落地玻璃包起来,看上去像个立体花房……”莫妮卡一上前就一股脑把自己对那栋找了一晚上还找不到的楼宇的印象“和盘托出”。保安很明显没听懂她说的,“你慢慢说姑娘,你是找什么呐?”于是在莫妮卡分开叙述几遍之后,保安大叔似是而非地回忆着:按你说的那种楼,这个附近倒是有个桐树街五号院。”保安大叔跟莫妮卡描述了一通左转弯右转完后再上去,之后再下去的路线……神秘的桐树街五号院瞬间变的比天堂还难走。
时间来到凌晨五点,恰逢接班保安来换班,好心的保安大叔顶着一双值夜班的熊猫眼带着同样一双水汪汪熊猫眼的莫妮卡去找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目的地的那栋楼。天色已经泛起微亮,街上已经有早出的清洁工在扫地,沿街的早餐小铺也拉开卷闸门,点起炊烟;人们的一夜即将过去,可是莫妮卡勾画的惊喜之夜却延迟了这么久都未曾开始…失落、疲惫、委屈、恐惧、无名火一时间齐聚心头,莫妮卡一边有一搭没一搭跟保安大叔聊着彼此来到J城的机缘和现状一边默默擦去不断涌上眼角的眼泪。
尽管多年后观看了社会繁杂的莫妮卡想起那晚依然会为自己的单纯无畏后怕,但在彼时,那个保安大叔确实让她感动感激,一个以后多半有可能不会再遇到的陌生人在夜班后带着她走几里路,找一栋跟自己完全没关系的楼这样的事无论何时想起都令她温暖又讶异。
来到那栋“你来比划,我来猜”的神秘梧桐街5号院的拐角楼时,莫妮卡脑中的九尾狐突然亮起来明显讯号, “应该就是这里了!”她兴奋地小声叫着。整夜紧张未眠形成的精神亢奋状态和清晨微凉的风使她声音随全身都在颤抖。此时天已微亮,莫妮卡小心地敲着应该是乔治租住的地下室的门,敲了足足十多分钟……
就在要放弃的一瞬,门开了…睡眼惺忪的乔治探出小半个脑袋……
乔治的表情和神态此处不做详细描述,交给各位看官揣摩。
与男友相亲相爱亲密无间的人会构想乔治出现一副无比惊喜甜蜜又假装嗔怪又怜爱的表情;
与男友正在冷战的人会构想乔治发出一场满不在乎冷漠无情,嫌弃被突击查岗的起床气;
与男友心存芥蒂岌岌可危的人会构想出房里出来另一个鸠占鹊巢、衣冠不整的女人开门的场景……
总之见仁见智吧,希望各位脑下留情,赏整晚奔波、一个丹心照明月的莫妮卡一个柔软一点的结局。因为我相信,你在生活中的某个瞬间也一定做过那一晚的莫妮卡。执拗地用自己的方式独自诠释爱。那么笃定、那么真诚、那么无坚不摧、那么竭尽所有、那么自以为是地爱着……爱那个懂或不懂爱的人;爱那个领或不领情的人;爱那个醒着等你或索性装睡的人;爱那段永不重来青葱当中的自己。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得与王子同舟。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雨夜,谁唱起越人歌?
谁欠不明觉厉的往事
一场欲说还休的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