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丹炉
那段被遣送回家的日子里,我猛地发现我非常爱看《西游记》——片头曲一响便觉得浑身舒畅——我看《西游记》一看就是好多集,几乎停不下来。我边看边模仿孙悟空的动作,张牙舞爪,仿佛自己就是悟空。这也是我在徐先生面前说我是孙悟空的原因之一。
《西游记》里说孙悟空大闹天宫时被太上老君捉到炼丹炉里炼了九九八十一天,没想到悟空毫发未伤反倒练出了一副火眼金睛。我也有过在炼丹炉里待过的经历,可孙悟空仅此一个,我只是一只无处不在的六耳猕猴。准确的说,我人不在炼丹炉里,是我的大脑在炼丹炉里——炙烤并脱水。那发生在圣诞夜过后不久。
一天中午饭后回到二姑丈的家里,那几天我都住在他家。他问我为什么中午家里人聚餐时我要发脾气,我向他解释了一番——大表弟,大姑姑和我母亲他们不尊重我所以我心里不爽、舌战群儒。听我说完后,二姑丈点点头并说了些尊老爱幼之类的话径直走向厨房给茶壶添水。按正常情况来说,一个坐在客厅茶桌角落的人是不可能听到厨房里两个人悄声低语的,可我就是的的确确听到了二姑姑在悄声和二姑丈说,“你不要太刺激阿生”,二姑丈回她,“我知道分寸,没事。”说着他便走了出来,我对刚才我的“顺风耳”感到吃惊,直到现在也无法解释,这和陈国富谋害我的那天晚上我的敏锐嗅觉一样,都是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东西。我们聊着聊着,气氛显得很轻松。母亲过来了,她要带我去田医生那里看一下,自从我“大闹天宫”以来,我一直没有去找过田医生。
我们来到了她的济慈养生堂。她见到我后依旧保持着25.5度的微笑,说,更生好久不见了。我不无感慨地说,是啊。彼时我被要求回家修养,而田医生的爱人离世不久。沧海桑田,时间却只推移了一点点。我来到她的诊室里,田医生帮我把脉。我在她把脉前就很有自信地讲,我元气大伤了。她带着微笑跟我说,确实是元气大伤啊。果然,脉象和我的推测是一致的,因为我是人,没法百毒不侵,与人斗已经够呛,与自己斗更是雪上加霜。我最近一直感觉脑袋昏沉、耳鸣乏力,尽管田医生对我说元气大伤,但她却仿佛在治疗感冒一般。她把我请进了艾灸室里,让我躺在床上,田医生要对我进行电疗和头部穴位按摩——我这辈子第一次知道“脑子进水了”是一种真实现象。
她到旁边的木柜子拿来了一些药膏,然后将仪器通上电源开始给我做理疗。她人很善良,给人理疗时见不得人太痛,所以她总是“心慈手软”。田医生提前给我打了预防针——等一下可能会觉得头很胀痛,要忍一下,浊气和淤堵才能排掉。我那时什么也不怕,连死也不怕,故而她的话我也就当作耳旁风。她戴上手套给我的脑袋抹上药膏,不到一分钟我就感到头上由凉转热了,这大概是药膏的功效。接着她拿起电疗仪(类似一个手柄)在我的头上四处扫荡,刚开始我只是觉得酥麻不到两分钟我就头痛欲裂,头上不断地冒汗,身上也不断地冒汗。那真不是一个痛字能形容的——先是三叉神经刺痛接着是太阳穴绞痛再然后后脑勺阵痛,最后整个大脑如同一坨浆糊被放在火炉上烤,烤完这面还得翻面继续烤,而且火力是越来越猛。我痛得话都说不出,跟临盆的孕妇差不多。起初我还能听见田医生在说,这里是肝经、脾经,通则不痛痛则不通,后来我只能听见自己如丧家之犬般的叫声。我的头真的像炸开了一样,而且在持续不断地燃烧,迸溅出火星子。田医生见状并没有退让,她继续自己的动作,对我说,痛就喊出来,对,大声喊出来。我可能是痛得难以思考也可能是比较斯文,我只是“啊啊啊”的乱叫,并没有骂任何脏字。我看着坐在旁边的母亲,说,我……我要死了……我要。啊啊啊啊啊,五个拟声词不足以形容那时候“钻脑”的剧痛,我觉得被别人拿枪崩了头,又或者是无醉开颅也大抵如此。我开始只是乱叫后来发现乱叫缓解不了疼痛,喉咙也嘶哑了于是蹬起腿来。我还是叫,但那是虚弱地叫。那“嗡嗡”的声音终于有良心的停下来了,垫在我头下面的毛巾被彻底打湿,田医生跟母亲说,你看那么多在里面的湿气被排出来了。我说,这就是脑子真进水了。
切身的痛容不得我说半句话,我的头仍然是剧烈地疼,就和被戴上了紧箍咒一样,虽然电疗结束了但脑袋还是要命的灼热。我恢复了一些体力,母亲拿来一杯养生茶用吸管喂我喝了两口,我重新叫唤起来。我的脑子里浮现出几个人,第一个是母亲,第二个是父亲,第三个是王茜。仿真的走马灯,我的注意力被分散开来,等回过神来我又开始叫了,脑袋里天崩地裂只是没有方才那么烫了。田医生用牛角梳和手在我脑袋上按摩各个穴位,她说,做完头疗晚上会很好睡觉。将痛苦程度分为十级,从10降到了8再降到了5,慢慢地可以适应这种痛苦了。其实能适应的痛苦都不可怕,真正可怕的痛苦是持续的打击让你夜不能寐,生不如死——除非有大痛苦能盖过小痛苦。比方说我肾虚的时候突然发烧了,那么你肾虚的痛苦就会被发烧的头痛所覆盖,你也渐渐忘了肾虚之苦了;再比方说我的阴茎内部瘙痒阵痛却找不到病因也没有任何办法,这时如果你膝盖酸痛、喉咙发炎那么你会获得短暂的安宁——但有些活罪难逃,一分一秒都不行,比方说那时我晚上困得不行头痛得要死,但阴茎的痒痛不止不休,两种痛苦齐头并进成为敌人,我是唯一的受害者。这些都是我自己的切身体会,我总在想别人大概经受不了我的痛苦,当然别人也体会不到我的痛苦。大人们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也让我觉得虚伪且无益。我的脑袋开始出现了一丝清凉,那种清凉就像是军训临近中暑时吹来的一阵凉风或泼下的一盆凉水,让生命重新展现出光彩。我长长舒了一口气,牙齿打颤地说,田医生我刚才真像是在炼丹炉里啊。她笑了笑,说现在就会好多了。她帮我摁完了头部、脸部和颈椎,在我仍嗷嗷叫的过程中。她盖上了我肚子上方的艾灸仪,给我设置了一个小时的艾灸。仪器上投下红色的灯光,我的腹部产生了暖意,我这就更像在炼丹炉里了。我耷拉着脸,瞧见母亲的眼眶有点发红。我对她说,这没什么大不了,我什么事都经历过了。她说,对啊,对啊。此刻,我的脑子难得的什么也不想,我只感到我像漂浮在太平洋上的一叶孤舟,像《老人与海》里的桑地亚哥。过了一个小时,我仿佛一条被蒸干的咸鱼,睁开眼睛发现竟然没人在身旁,只好艰难地翻了个身叫她们,来人啊。
二姑丈当时给我的一个巨大的启发是:你要记住你不只一个人。所以我尽量避免“独行侠”式的行为,哪怕那是符合逻辑的。我的小学同学智超在我回家后不无关切地对我说,“老陈,保重身体啊。”要知道我当时的夙愿是改变这个世界,虽九死其犹未悔。那段时间我像是被封印了一样,我的嘴巴只会说话,耳朵只会听歌,直到某天我才猛然顿悟:我可以用嘴巴自己唱给自己听。二姑丈说这就是你开悟了。精神上我要感谢二姑丈替我松绑,肉身上我要感谢田医生为我治疗。那时候的我许下宏愿——治好二姑丈的不治之症。我打算自己学医并且让表弟和弟弟也学相关专业,我认为这是最实在的目标了。如果治不好救命恩人(亲人)的病,那我再高才绝学有何用?我特地问了田医生二姑丈的病能否治愈?她说暂且还没有良方,只能控制。我出了一身的汗,不知道的以为淋了一晚上的大雨,热气挥发过后哆嗦了几哆嗦,赶紧套上衣服。田医生嘱咐我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我也不知道我做到了没有。她说,病多始于心乱。
总之,在那过后很久我的病依然没有痊愈,还是会智力大跳水——平时用五分钟能看完的文章,此时要十五分钟;平时三小时的深度睡眠,此时只有一个半。这个病症是阴部瘙痒的并发症却比这本身还要严重,我总认为智力下降的我不是真的我,我常会有一种人设崩塌的错觉——大家都说我是心理问题,是疑病——只有田医生看出端倪,这是体内湿热导致的。晚上睡觉前泡热水脚能缓解,刚开始这招挺管用的。我有田医生的微信,她有次看到我发的消息很着急地回复我,更生你得赶紧过来,我给你做个针灸,不然你没过多久就要考试了。她发的是语音,我看到了苦笑着跟她说,我已经彻底休学了。那时候我不管见了谁都跟他说我要上清华了,想来真是可笑。后来,母亲和我都认为田医生的艾灸疗效有限,就再也没有去济慈养生堂找过她了。
再后来我看了著名的韩国电影《熔炉》,它不像那天我做的电疗那样烧脑,而是灼心。电影里有一句很出名的台词:“我们一路奋斗,为的不是改变这个世界,而是不让世界改变我们。”吴青当初批判的好——你想要改变这个世界和这世界上人们固有的思维,但你要知道这不是属于你的游戏。我当初回答他,只是还不属于我,我会制定新的游戏规则。如今想来十分荒谬,有谁的生活不在熔炉里,炉里能练出我想要的仙丹吗?
哦,他妈的陈更生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