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堕落
约莫记得恩格斯曾在书中提到“意识可以把天堂变成地狱,也可以把地狱变成天堂”。当时觉得好笑,但现在想想,心中不禁浮出一丝悲凉,也许是我经历的多了,感情丰富了吧,所以体会这句话的含义也深刻得多了。若是提到十年前,提到陷平山沟夹子村的被母亲骂作“败家不孝”的舅舅使,我也绝不会想到这句话。
那时舅舅刚娶了一位被外公称为“贤惠”的妗子,母亲是颇高兴的。那时外公还是一个小地主,家道还算兴盛,只是担心他的宝贝儿子不能继承家业,永世昌和。因而在舅舅十二岁的时候便教他读书识字,诵古人圣贤之书,将来济当时之世。可惜舅舅年少贪玩,不思进取,整日如孩子般与人嬉戏打闹,结果学业无成只是略懂些礼法而已。到舅舅十七岁的时候,外公怕他沾上村里某些恶习,或是打架斗殴,或是偷盗淫乱,便给他大户人家知书达理的女儿作妻子,这样他也能够放心享享清福了。那时我还小,因为妈妈跟着爸爸忙着做生意的缘故,我就暂住在外公家。
在我心目中,舅舅是个挺好的人,心眼好,又没脾气,和妗子恩恩爱爱,日子过得挺幸福。妗子总说他“有些癫,而且寡断少谋,如果没有个好老婆照顾,恐怕将一事无成,有负祖宗。”我觉得她说的没错。现在有了贤内助,日子当然会过得如日中天了。
昨日春和日暖柳飘絮,今日寒风数起卷乌尘。也许是世事难料,这个幸福的家庭因舅舅莫名忽起的惰心,反而生出许多事端来。我平日跟舅舅出去玩,有时候见他和一群人吃吃喝喝,大谈胡侃,兴趣盎然。但不知什么时候又神出鬼没般在夜深人静时聚众赌博。时常听到他们大吓大叫,接着是色子(赌具)哗哗,麻将砰砰,还有人抽着烟袋,不时从嘴里吐着烟圈,刹时这一间小屋子就乌烟瘴气了。这种场面之所以十分热闹,不仅赌博的人多,看赌的人也很多。村里盛行的赌气连警察也不大理会的,只是偶尔提醒几句,吃点喜面罢了。倘若舅舅赌劲上来,夜不归家,就让我告诉妗子他不回来了,不用管他了。
舅舅赌博这件事很快就被外公知道了,他大发雷霆,几次三番地来到赌场掀桌子打板凳,气得喘不过气来。妗子也常来劝说,不过根本不被理会,却常被埋怨羞辱,“女人家就这样!”她只好噙着泪花走了。当然,妗子还叫我给舅舅送饭,并叮嘱我劝他早点回来,我是不大喜欢那个咽气呛人的地方,总要忍着陪舅舅回家。秋风高翔,明月朗朗。我和舅舅回到家后就会听到外公的臭骂声,他不许妗子开门,而妗子总是悄悄放行,接着唠叨起来,直到天明。记得那时舅舅总是对她说,“女人家就是爱唠叨,不过和朋友们稍微娱乐一下手头,何必大惊小怪。”妗子总是说,“我是担心你的身子,整天熬夜打牌,那怎么受得了。”舅舅知道妗子关心他,便软下舌根说,“好老婆,体谅我的苦衷吧,其实我也不想赌,他们,他们……唉,只是那么多好友相邀,我怎能拒绝呀”,然后是他的叹息,“真是让你担心了,我会改的。”
这些话谁听了都会软下心来,似乎很灵验。他在欺骗妗子的理解吗?每次妗子唠叨时,他总用这些言辞堵住她的嘴。吵架的事当然没有,舅舅向来不屑和女人一般斤斤计较,但家里的钱却日益减少,渐感不支家用了。外公更是气上加气,他年纪大了,肝病常常发作。怒火伤肝,病上加病,这使外公更加消瘦,他整天躺在病床上,唉声叹气,恨他有这样的败家子,枉费他苦心教诲,而听说舅舅几夜都没回来时更是槌床大骂,“不逆不道的不肖之子,败家毁名的不孝之子,气死我也。”这时候妗子总要侍奉汤药,安慰公公,要他好好养病,等病好了以后再多加劝劝,别把身子气坏了。
不到半年,家里的两头母驴也给买了,权当赌本,这更加激怒了外公,他病到如此,没见舅舅来探望一下,心头倍凉,骂他执迷不悟,死不悔改,不愿承认他作儿子。我想劝劝外公,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流着眼泪。外公说,“好孩子,别学你舅舅,他不是人,畜生不如。”考虑舅舅的情况,并跟以前比较一下,觉得变化之快不可想象。嗜赌的坏处非同一般。按理说来舅舅不应该是这样的人啊,难道真是鬼迷心窍了?妗子也是劝他,“说自古以来,赌是身败名裂的罪魁祸首。巨富者可以沦为乞丐,有志者可以沦为懦夫,君子可以沦为小人。不是财利在诱惑,而是心魔在作怪。”舅舅仿佛被触动了什么,他沉默片刻,脸色苍白,“我……我……”,他知道赌博不是什么好事,也想改掉,但决心不值一分钱,在随众效应前总要灰飞烟灭。确实有时心痒,难以控制,不甘心输掉太多。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走道这条路上来,而且走得太远。自赌以来,他运气还是不错的,只可惜先赢后书输,不知觉间,囊中已羞涩了。他发誓把失去的都捞回来,请她放心,他不会让人失望的。妗子说,“你已经让人失望了,至少是父亲。你难道没有认识到‘不赌为赢’的道理吗?你还没有认识到自赌以来,家里失去了很多东西吗?除了钱财外,还有亲情吗?”
舅舅只是低头不语,我以为他在反思过错,但没有想到,他又计划着新的捞回赌资的办法,他向妈妈借钱,妈妈没有答应,他就悄悄地卖了些田地,然后去大拼一场,数月不归。外公的病更重了。医生开的几副药吃了都没见好转。妗子让我去找他,说“父亲病危,不知何时会……”后来我才知道,外公得了肝腹水,现有的医疗条件还治不好。见到舅舅时我已跑得气喘吁吁,他愁容惨淡,傻楞了片刻,忽然神志清醒,跑出了赌场。
他跪在外公的床前,说:“爸,儿子知错了,求您老人家好起来吧!”外公本不想见他,无奈他思念舅舅日久,垂泪说:“孽子啊,我不知道上辈子做错了什么,让上天这样惩罚我,甚至危及我的子孙,我死固不足虑,只怕你不知悔改,断送了家族创下的财富,到时候孙子连饭都没得吃,衣也没得穿,成为人人瞧不起的贫家子弟,枉费我……我……”他支开我们,单独跟舅舅说了些话便咽了口气,撒手西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