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个标题,总想起高中那个年轻的语文老师在课堂上告诉我们,他已经开始写他的父亲了,希望写完能够发表。于是我们的高中都在等着他的小说发表,直到文理分班,直到高考结束。谢师宴的时候,总想再问问他的文章发表没,可是行酒划拳的声音太大,湮没了我们几个同学的声音,我们终于没能读到他的小说。而过了多年以后,一个远房的表哥表嫂来厦游玩,才发现,这位老师竟然就是表嫂的姐夫。
马勇不是我的同学,是隔壁邻居,从小学3年级开始就是邻居,没穿开裆裤开始就成了邻居,他还有个妹妹,小时候不漂亮,被我们这群皮猴子给忽略在一旁,总是告他哥的状,因为不带她一块玩。等我在医学院放假回家,再见到她时已经漂亮小成得差点认不出了。因为我从小被严厉的父亲逼着算数,识字,加上没有户口,只能提前通过考试进了小学,据老爷子说是几百个小孩子考了第一名,把他乐得不行,可怜我还没达到上学年龄就被逼进了学堂。调皮捣蛋是经常的事情,记得某堂语文课,我忽发奇想,觉得很热,课桌的抽屉里很凉快,于是把脚也伸进了抽屉,结果一不小心脚上用力,课桌直接就朝讲台方向卧倒了,面对黑板写板书的语文老师惊得一个哆嗦,幸好她是温柔的女老师,那时候也没现在这么多惩罚明目,也就罚站一节课。只是桌子倒下便散了架,责令我通知家长来处理。第二天父亲便自己拿着木工工具来修理了,两天皮肉痛了两次。马勇便没我这么幸运了,他的语文老师是个年级很大的女人,估计是更年期到了,还是他的班主任,最擅长的一招是揪眼皮,于是他便经常两只眼都红肿着像是桃子,最后他偷偷拿了家里奶奶的老花镜,在语文课上戴上,还拿皮筋绑住眼镜腿儿,揪眼皮便无法一下到位了。他妹妹比他小三岁,跟着我们一起看黄蓉版的射雕英雄传,也染上了我们想象得到武功的迫切心情,模仿我们去找跟她一般大的孩子练武,就两个人头上裹着毛巾,面对面站着,呼来喝去的隔空对打。
为什么我要想起他呢?因为马勇是让我很小便体会到绝望这种感觉的人。那天我和他还有他的跟屁虫妹妹一行三人,又跑到离家不远的对面最后一块城中田地附近玩耍,那个地方的名字我依然记得,西瓜洲。小时候地理读得差,几大洲还是知道的,那些遥远的洲远不如我们家旁边的西瓜洲来得伟大,因为我们可以在一排的高低错落田地里去挖些红薯、白地瓜、洋姜什么的,然后在田埂挖个坑,找几块砖头便能支出一个炉子,拣点柴火便能烤着吃了,只要不被大人抓着就没事。那天跟平时也没差别,只是出来玩时间久了,担心父亲回来发觉我又偷溜出来玩,我就想要翻围墙抄近路回家。于是我们三人便爬上了墙头,结果围墙的另一边正好是条水沟,比我们爬上去的这一边忽然高了许多,马勇妹妹个头最小,当即就不愿爬下去了,于是我便带头往下爬,结果悲剧的够不到墙角,手上力气又不够,眼看着身体一点点往下滑,我看着马勇和他妹,说:我没力气了,抓住我啊!他刚伸手,我已经手上无力,直接滑到水沟里了,水沟还好不深,只是里面烂泥很多,拔出脚来,已经是鞋袜裤脚都又脏又臭了。当时我就知道完蛋了,回家少不了父亲的一顿抽。马勇妹妹后来告诉我,她读大学的时候看了很多电影,一看到主角濒临绝境的眼睛特写,就想起了当时我望着他们的眼神,绝望得一比。看到我那次围墙滑落,她没事干就练习爬树,最后她爬树的功夫远超过马勇,我就更没得比啦,那时候她瘦瘦小小的身体,随便一个助跑,手环抱着树干,脚蹬两下便上去了。于是我和马勇打羽毛球上树后的捡球工作就全部交由她办了。
马勇跟我的学习是半斤八两,不过因为我早读一年,他比我低了一级,我的课本和作业便经常可以给他抄,当然,他爸妈从乡下带来的好吃的总少不了我的份。他阿婆腌制的咸姜特别好吃,我们俩经常偷拿来当零食吃,然后咸得满屋子找水喝。大学毕业工作后,我在忽然冒出来的日本料理店里吃到姜片,有点类似的味道,找回了些许回忆。中学时,他每天6点便爬起来在门口窗台下读书,一会儿语文一会儿英语。我在床上被母亲的爆喝喊醒:马勇都起来读书了,你还不起来早读,看你好意思吗,比人家还高一年级。我不情愿地起来,隔着一道木栅门,坐在板凳上加入摇头晃脑读书的一列。瞪他一眼:再这么早,我不借作业给你抄了。他呵呵一笑,继续摇头晃脑,书本里夹着的香烟壳漏了出来,是外国的烟壳,把我给稀奇坏了,那时候我们刚结束集火柴壳的玩法,开始收集香烟壳了,可惜我爸不抽烟,于是烟壳的数量远比不上马勇,因为他爸是个大烟枪。
我说:哪来的?
“我爸的,还有几颗没抽完,被我给藏起来了。”
“你不怕被你爸发现”
额,是哦,那怎么办
中午拿火柴,我们躲到西瓜洲那边的棚子里试试?
他犹豫地点点头,我们俩整整一上午都在激动中度过,为了可以尝试下大人抽香烟的酷相。结果三支烟我们俩没抽两口就呛得不行,只好把他们都毁尸灭迹了。我再抽烟的时候已经是在医学院读三年级的事情了,大学的女友,如果算女友的话,终于决定要跟她们系里的一个男生在一起了,我推着自行车送她回宿舍的话终于应念了:如果你确定要谈男友了,至少告诉我一声,好让我知道。那天我去宿舍找她,她在传呼电话里让我先等她一下,她有个同学找她。我好死不死地傻傻站在宿舍大门对面的树荫底下等她,然后看到她匆匆从宿舍的楼梯下来,正要喊她,她却出门左转走到门口的宣传栏后面,宣传栏很高,根本看不见人,可是宣传栏底下是空的,于是我便看到了两双脚,一双是熟悉的有粉色鞋带的旅游鞋,另一双是我不熟悉的男式篮球鞋,我怔怔地看着两双鞋对立,一会儿又互相小小地移动几公分,那几公分的不停交错,让我错觉到解剖课上手术刀的划动几寸,尸体是没有感觉的,我却能感觉到皮肉分离的兹拉兹啦的轻叹。没有灵魂的尸体仿佛也能跟你对话,我终究成不了外科医生,在后面的学业里,凡是与解剖有关的内容,总是勉强过关。还好到四年级有崭新的心理课程可修,我终于可以成为不用动手术刀的心理医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