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急麻慌的夏天

南方的夏天,像是烧红的铁块被直直摁在头顶的酷刑。走出食堂的大门,毒辣的日头裹着蒸腾的热浪,瞬间糊住口鼻,连呼吸都成了灼痛的负担。厂区里那几棵歪脖子老榕树,叶子蔫头耷脑,蒙着一层永远掸不尽的灰黄尘垢,像被无形的绞索勒住了脖颈,在滚烫的空气里做着垂死挣扎。

我叫王哲,是这条庞大流水线上一个拧螺丝的。日子就在重复的抬手、放下、再抬手中无声流走,黏腻、滞重,如同车间角落里那些永远扫不净、铲不掉的陈年油污,散发着沉闷的锈味。

外面,属于盛夏的强光穿透高耸的玻璃幕墙,在水泥地面投下惨白刺眼的光斑。走廊上,十几个刚招进来的暑假工挤在一起,或站或靠,压低了嗓子交头接耳。空气绷得紧紧的,带着一种无声的紧张,所有人的目光,都似有若无地投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写着“人事部”三个红字的大门。门内的肃穆,竟暂时驱散了窗外汹涌的暑气。

曹原就是这时候出现的。她怯生生地站在庞大车间的入口处,像一棵刚从湿润泥土里拔出来、还带着清晨露珠的嫩苗,与周遭钢铁的冰冷和机油的气味格格不入。惨白的日光灯管无情地打在她脸上,清晰地勾勒出尚显稚嫩的轮廓。她来自地图上一个遥远的北方小镇,第一次离家,第一次踏上这传说中遍地黄金的南方热土,像一只离巢的雏鸟,笨拙又惶恐地试探着在这片陌生的钢铁森林里落脚。她手里紧紧拎着一个崭新的红色塑料桶,桶里塞着洗漱用具和一卷廉价的竹篾凉席——这是她踏入这片轰鸣工业洪流的全部家当,也是她仅有的生活用品。

“新来的?”一个粗粝的声音像砂纸般刮擦过来。是纪洪江。他比我们早来几年,算是这条线上资格比较老的员工了。他斜倚在旁边的操作台旁,嘴里歪叼着半截快要燃尽的香烟,烟灰簌簌地掉落在早已被机油浸染成黑色的地面上。他抬起下巴,朝车间里努了努嘴:“喏,那边,穿蓝工装那个叫杜晓兰,还有旁边那个瘦高个儿,蔡春华,都是你们这一批进来的。”

曹原局促地点点头,目光飞快地扫过纪洪江指示的方向。杜晓兰正低头摆弄一个元件,侧脸线条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锐利。蔡春华则在她目光扫过的瞬间,像被什么东西烫到,猛地低下头,手忙脚乱地去弄手里的东西,动作僵硬得如同关节生锈的木偶。杜晓兰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抬眼瞥了一下门口,嘴角极细微地撇了一下,眼神里飞快掠过一丝掂量货物般的比较。

这时,一个矮壮的身影踱了过来。黄忠利,我们的领导,一个在公司盘踞了十几年、根须深扎的老油条。他腆着微微发福的肚子,油光光的额头在惨白灯光下亮得刺眼。他那双眼睛,像盘旋在车间上空的秃鹫,常年逡巡着每一个角落,此刻精准地落在曹原身上,带着一种评估废铁回收价格的审视。他径直走到曹原身后,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劣质烟草和汗馊味混合的气息。一只粗糙肥厚的手,随意地拍在曹原单薄的肩膀上,又“不经意”地滑过她后颈细软的碎发。曹原像被强电流击中,猛地一缩,身体瞬间绷成了一张拉满的弓,脸唰地褪尽了血色,手里刚拿起的元件差点掉在地上。

“小姑娘,手生得很呐,”黄忠利的声音黏腻得像滴落的机油,嘴角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多学多看,手脚得放麻利点……这地方,可不养闲人。”他说话时,那目光沉甸甸的,像浸透了机油的破布,一层层裹上来,压得曹原几乎窒息。纪洪江在一旁看着,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疙瘩,指间的烟被他狠狠摁灭在操作台冰冷的金属面上,留下一枚焦黑的、丑陋的伤疤印记。

流水线永不停歇,像一条冰冷粘稠的河,裹挟着我们这些漂浮物,麻木地向前。日子就在这单调的重复和黄忠利日益露骨的刁难中,被熬煮得寡淡无味。曹原的日子,更是浸在苦水里。她经手的产品,次品率总被黄忠利有意无意地报得奇高。那点本就微薄的工资,被七扣八扣,月底捏着那张轻飘飘的工资条,她常常把自己反锁在弥漫着消毒水刺鼻气味的厕所隔间里,压抑着无声的呜咽。

蔡春华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笨拙地想要帮忙,像只慌张的工蚁。趁着巡查的间隙,他飞快地把自己工位上合格的成品偷偷混进曹原料筐里;或是瞅准黄忠利转身的刹那,手疾眼快地帮曹原拧紧几颗关键的螺丝。可这萤火般微弱的善意,在黄忠利刻意举起的放大镜下,反而成了刺向曹原的利刃——成了她“能力低下”、“依赖成性”的铁证。

“曹原!又是你!”黄忠利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鞭子,猛地抽打过来,盖过了机器的轰鸣。他抓起一个其实并无大碍的元件,狠狠摔在曹原的操作台上,发出刺耳惊心的撞击声,“眼睛长裤裆里去了?说过多少次!这点屁事都干不利索,趁早卷铺盖滚回你那个山旮旯!”曹原的头垂得更低了,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手指死死抠着工作台冰冷的边缘,指关节用力到泛出青白。她紧咬着下唇,一丝淡淡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终究没有落下,只是沉重地砸在布满油污的台面上,留下一个瞬间被吸收的深色小点。

那点深色的小点,像丢进汽油桶的火星。

纪洪江终于炸了。“哐当!”一声巨响,他手里沉重的扳手被他狠狠砸在地上,金属撞击水泥地的声音瞬间撕裂了车间的喧嚣。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挣断锁链的困兽,几个大步就跨到曹原工位前,肩膀带着积蓄了三年的蛮力,狠狠撞开挡在前面的黄忠利。黄忠利猝不及防,踉跄着向后猛退几步,肥胖的身体撞在背后的料架上,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脸上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姓黄的!我操你祖宗!”纪洪江的吼声在巨大的机器轰鸣中炸开,带着金属撕裂的质感,“扣钱!扣钱!除了克扣我们这点卖命的血汗钱,你他妈还会什么?你那些下三滥的勾当,真当没人长眼睛?!”他额角青筋暴跳,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迸出来的铁砂。

车间里瞬间死寂,连机器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噎住了喉咙,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嗡嗡的背景音。所有人都僵住了,无数道目光聚焦过来,惊愕、恐惧,还有一丝长期压抑后骤然释放的扭曲快意,在浑浊的空气里交织。杜晓兰脸色煞白,眼神慌乱地躲闪着,嘴唇哆嗦着。蔡春华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肉里。黄忠利恼羞成怒,指着纪洪江的鼻子,声音因愤怒而变调:“你……你反了天了!保安!保安死哪去了?!”

冲突像滚沸的沥青,猛地炸开了锅。推搡,咒骂,混乱中不知谁先失了重心。积压了三年的愤懑在纪洪江的拳头上找到了出口,带着破风声狠狠砸向黄忠利那张油腻的脸。“嗷!”一声杀猪般的惨叫,黄忠利捂着脸,像个沉重的麻袋一样向后栽倒。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像冰冷的铁锥,狠狠扎进厂区的皮肉里。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粗暴地分开围观的人群,冰冷的金属光泽一闪,“咔嚓”一声脆响,手铐死死咬住了纪洪江的手腕。他被粗暴地推搡着塞进警车后座。警车启动前,他猛地回头,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和闪烁旋转的刺眼警灯,死死钉在曹原那张被泪水冲刷得一片狼藉、只剩下绝望的脸上。那眼神,混杂着熔岩般的不甘、冰河般的悲愤,还有一丝来不及说出口就永远沉没的牵挂。

警车卷起呛人的尘土绝尘而去。车间里死水般的沉寂只维持了几秒,便被嗡嗡作响、压低了嗓门的议论声打破,旋即又被重新加速运转的机器轰鸣彻底淹没。人们像退潮般迅速散开,重新埋首于流水线前,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一场集体幻觉。只有曹原还僵在原地,像被抽走了脊椎,脸上血色褪尽,只有泪水无声地奔流,在布满油污和尘土的地板上砸出一个个深色、迅速扩散的小点。蔡春华犹豫着,想上前,脚步却沉重得像陷进了沥青。黄忠利在几个慌忙凑过来的工人搀扶下,狼狈地站起来,抹了一把鼻血,眼神阴鸷得像淬了毒的钩子,缓缓扫过呆立的曹原,又扫过重新“忙碌”起来的众人,嘴角咧开一个无声的、狰狞的笑容。那笑容,比车间里冰冷的机器更令人胆寒。他瞥了一眼脚边一只碍眼的塑料矮凳,抬脚狠狠将它踢飞,凳子刮擦着水泥地,发出尖锐刺耳的长音,一路滚到墙根那只积满污水的洗手盆边。

纪洪江被带走的那个黄昏,天边堆积着肮脏的、铅灰色的云块,沉甸甸地压在厂房低矮的屋顶上,压得人喘不过气。风打着旋穿过空旷的厂区,裹挟着一股浓烈的铁锈和劣质塑料焚烧后混合的呛人气味。曹原像一尊风化的石像,在宿舍楼下那棵半死不活的小叶榕旁站了很久很久。暮色像墨汁一样洇开,渐渐吞没了她单薄的身影,只留下一个模糊、孤绝的轮廓。蔡春华一直远远地、沉默地站在另一栋楼的阴影里,看着她肩膀无声地耸动,看着她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破布娃娃,最终拖着脚步,挪回了那栋灰暗如坟墓的宿舍楼。

几天后,曹原红肿着眼睛在食堂门口堵住我,嗓子嘶哑得几乎只剩气声:“哲哥……洪江家里……出事了。”她颤抖着手递过来一张被汗水浸得发软、字迹模糊的电报纸。我展开,上面是触目惊心的寥寥数字:“父病危,速汇钱,母。”纪洪江的老家,在遥远贫瘠、地图上都难寻的西北山沟里。他父亲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这根柱子一倒,那片天就彻底塌了。曹原掏遍身上所有口袋,几张皱巴巴的零票。她又跑回宿舍,从床底拖出一个上了锁、漆皮剥落的小铁盒,倒出里面唯一的一张银行卡,卡里是她上个月被七扣八扣后仅剩的那点工资。

“哲哥,”她看着我,眼睛像两口被淘干了水的枯井,只剩下空洞的黑暗,“帮我……帮我寄给洪江家。他出不来了……不能让他家里也……”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泪水彻底冲垮、淹没。我默默接过那张薄薄的卡片,第二天天蒙蒙亮就去了邮局。填汇款单时,在汇款人栏,我的笔尖悬停了很久,墨水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小团蓝黑色。最终,我重重地写下了“纪洪江”三个字。我知道这点钱,对于一场山沟里突如其来的重病,无异于杯水车薪,但总好过彻底的绝望。这世道,穷人的命,有时薄得还不如这张汇款单的纸。汇款单轻飘飘地从窗口递进去,却压得我心头沉甸甸的,仿佛能听见西北凛冽的风在那贫瘠的山沟里呜咽,卷着这张单薄纸片发出的、无人听见的悲鸣。

纪洪江被关在看守所里,与世隔绝。我辗转托了同乡一个在镇派出所当协警的远房表弟打听,才得到一点语焉不详、模糊得像隔了层毛玻璃的消息:黄忠利咬死了“故意伤害”,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份“轻微脑震荡”的诊断证明,白纸黑字,盖着红章。纪洪江在里面,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探视是妄想,只能等,等那不知何时落下、也不知会带来什么的判决。表弟后来在电话里支吾着说,远远瞄过一眼,“人瘦脱了形”,“眼神直勾勾的,怪瘆人的”。想象那情景,冰冷的铁水仿佛灌入我的胸腔,瞬间凝固成一块坚硬、沉重、坠得生疼的生铁。看守所高墙上密布的电网,在南方夏日黏腻得化不开的空气里,沉默地切割着灰蒙蒙、永远也洗不干净的天空。

曹原的世界彻底塌陷了。白天在流水线上,她像个断了线的木偶,动作机械而迟缓,眼神空洞地穿透眼前的元件,不知望向何方。黄忠利的报复变本加厉,对她的刁难几乎公开化、仪式化,言语间的污秽和下流也愈发肆无忌惮,如同泼洒在伤口上的脏水。短暂的休息时间,工友们三三两两聚在通风口附近吃饭、说笑,只有曹原端着那个印着褪色卡通图案的旧饭盒,独自缩在车间角落冰冷的铁架子上,小口小口地吞咽着寡淡的饭菜,味同嚼蜡。她像被无形的蛀虫啃噬着,迅速地消瘦下去,宽大的蓝色工装套在身上空荡荡地晃着,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下去,里面盛满了化不开的、浓稠的灰暗。只有蔡春华,像个固执的影子,默默地在她身边不远不近地守着。他会把自己饭盒里的菜,悄悄拨一半放在曹原的饭盒盖子上;会在她因为效率“不达标”被强制加班时,一声不吭地加快自己的速度,默默帮她完成一部分定额;会在深夜,当隔壁薄薄的板壁传来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啜泣声时,睁着眼睛躺在吱呀作响的铁架床上,听着,直到那声音在极度的疲惫中渐渐微弱、消失。

杜晓兰的变化则像一场在眼皮底下悄然发生的瘟疫。她身上廉价的、带着刺鼻香精味的脂粉气,渐渐取代了车间里那洗不掉的机油味。偶尔,会看到她从黄忠利那间单独的、装着老旧窗式空调的办公室里出来,头发有些凌乱,眼神躲闪,脸上却带着一种不自然的、病态的红晕。关于她和黄忠利的流言,像车间里无处不在、飘浮的金属粉尘,无声无息地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带着不加掩饰的鄙夷,也掺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近乎麻木的复杂情绪。有人亲眼看见她拿着一个新款的、银灰色翻盖手机,躲在食堂油腻的角落里,捂着话筒压低声音打电话,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得意炫耀与做贼心虚的奇怪表情。她的笑容多了,但那笑容浮在脸上,像一张随时会剥落的面具,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更深的茫然与空洞。她开始刻意地避开曹原,如同避开一面能清晰映照出自己不堪过往的镜子。有一次,杜晓兰新买的一双廉价人造革高跟鞋,鞋跟不慎踢到了曹原放在床下的那个小铁盒,发出“哐当”一声。杜晓兰厌恶地“啧”了一声,皱紧眉头,像踢开一块肮脏碍眼的垃圾,头也不回地走开。

半个月后,一个闷热得让人几乎窒息、汗水流进眼睛都刺痛的下午,纪洪江回来了。看守所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那个世界的回响。他独自站在厂门口那片白得晃眼的毒日头下,像一棵被骤然抽干了所有水分、连根拔起的枯树。身上那套皱巴巴、辨不出原本颜色的衣服显得过于宽大,空荡荡地挂着。头发乱糟糟地纠结成一团枯草。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像两把生锈的刀片,突兀地支棱着。最刺眼的是他那双手,指关节上布满了新旧交叠的伤痕和淤青,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黑泥。他不再是那个眼神里还带着点桀骜不驯的纪洪江了。他身上所有的生气仿佛都被那堵高墙吸干了,只剩下一个沉重的、被彻底揉碎、掏空了的躯壳。眼神浑浊,木然地扫过熟悉的、锈迹斑斑的厂区大门,扫过灰扑扑、毫无生气的厂房,扫过穿着同样蓝色工装进进出出、面目模糊的人流,里面空无一物,只剩下无边无际、死寂的荒漠。他站在那里,像一截刚从泥泞沼泽里拔出来的朽木,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曹原接到消息,像疯了一样从轰鸣的车间里冲出来。当她看到毒辣阳光下那个佝偻、陌生、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影子时,狂奔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抽泣声,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她踉跄着扑过去,手指剧烈地颤抖着,想要触碰他脸上那些刺目的伤痕,指尖却在离皮肤几寸的地方猛地蜷缩回来,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也怕碰碎这虚幻的重逢。最终,她只是死死抓住他破烂衣袖的一角,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眼泪决堤般奔涌,喉咙里压抑着破碎的呜咽,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纪洪江的反应迟钝得可怕。他极其缓慢地、像生锈的齿轮艰难转动般低下头,浑浊的目光落在曹原满是泪痕、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看了很久很久,仿佛在辨认一个来自遥远星球、完全陌生的生物。然后,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那动作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深入骨髓、耗尽一切的疲惫和麻木。他挣脱了曹原的手,那挣脱的动作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力量,却带着一种彻底的拒绝。他绕过她,一步一步,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蹒跚地、艰难地朝着那栋同样灰暗、散发着汗味和霉味的宿舍楼挪去。夕阳把他佝偻变形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扭曲地贴在布满油污和痰迹的水泥地上,像一个巨大而沉默的、永不愈合的伤口。

曹原僵在原地,维持着那个徒劳的、抓握着虚无空气的姿势,望着那个沉重的背影一点点被宿舍楼黑洞洞的门洞吞噬。夕阳最后的余晖给她单薄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悲凉的金边,却丝毫暖不透她周身散发出的、冰窖般的绝望寒气。她就那样站着,很久很久,如同一尊被遗弃在无边旷野中的石像,慢慢被暮色完全吞没。

纪洪江回来的第三天,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像惊雷般在死水般的厂区炸开:黄忠利被上面几个西装革履的公司高管亲自叫走了!据说,有人向高层实名举报,列举了他虚报加班工时吃空饷、克扣工人工资、以及最要命的——利用职权强迫女工发生不正当关系……举报信里,尤其清晰地提到了杜晓兰的名字。

整个车间都沸腾了。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窃窃私语终于变成了公开的、带着宣泄性质的议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狂欢气息。

“报应!活该!老天开眼!”

“早他妈该收拾这个王八蛋了!祸害!”

“谁干的?胆子真够肥的!不怕报复?”

人们兴奋地交头接耳,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几个可能的对象身上逡巡、猜测。当蔡春华沉默地穿过嗡嗡议论的人群,走向自己工位时,所有的声音瞬间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齐刷刷聚焦在他身上——惊讶、敬佩、疑惑、担忧……复杂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他低着头,目不斜视,只是脚步比平时更沉了一些,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泞里。紧抿的嘴唇透着一股破釜沉舟后的平静。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自己的工位前,拿起那把熟悉的电动螺丝刀,按下开关,开始干活,仿佛周围的一切喧嚣、猜测都与他无关。他额角,靠近发际线的地方,有一道新鲜的、细小的刮痕,在惨白的日光灯下泛着微弱的红痕。

杜晓兰没有出现在车间里。有人说她一大早就收拾了东西,像逃跑一样离开了;也有人说她把自己反锁在宿舍里,哭了一整天。没人知道确切的消息。她就像一滴水,在这个巨大的、喧嚣而肮脏的工业池塘里,无声无息地蒸发了,只留下一些暧昧不清的流言和一个骤然空了的床位。她的床铺很快被宿管清理干净,床板光秃秃的,仿佛从未有人在那里存在过、挣扎过。

黄忠利被正式解雇的消息传来,并未在纪洪江那张枯槁的脸上激起一丝涟漪。他依旧沉默,像个飘荡在厂区里的幽灵。偶尔去食堂打饭,也是端着那个磕碰变形的铝饭盒,独自坐在食堂最角落、光线最昏暗的位置,机械地咀嚼着食物,眼神空洞地望着油腻墙壁上某个不存在的点,仿佛灵魂早已抽离。他不再和任何人说话,包括曹原。曹原鼓起仅存的勇气,端着饭盒坐到他旁边空着的塑料凳上,他只是默默地、僵硬地把身体侧过去,留给她一个冰冷、拒绝的脊背。他的世界仿佛彻底封闭了,那扇门被看守所的铁栏杆和西北山沟里那座新坟彻底焊死,再也无法撬开一丝缝隙。

曹原也渐渐的颓废了。纪洪江那堵冰冷的墙,像一把钝刀子,日日夜夜凌迟着她仅存的心气和体温。她变得比纪洪江更加沉默,一种死寂的沉默。一天深夜,蔡春华在车间加班赶一批催命的急货。空旷的车间里只有几台机器在单调地轰鸣,如同垂死的喘息。他起身去仓库拿物料,路过宿舍楼后面那片堆满废弃包装箱的阴暗角落时,隐约听到压抑的争吵声。是纪洪江和曹原。声音断断续续,被风声切割得模糊不清,只有纪洪江那句嘶哑、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低吼,穿透浓稠的夜色,异常清晰地炸开:“……滚!都给我滚!……你懂什么?!你他妈懂个屁!……我爹死了!……死了!知道吗?!钱呢?……晚了!……全他妈晚了!”接着是曹原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哭声,和一阵踉跄、慌不择路跑开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宿舍楼的入口。

蔡春华像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堆积如山的废弃纸箱投下的巨大阴影里。他没有动,只是听着那绝望的哭声被宿舍楼吞噬,最终彻底淹没在车间永不疲倦的机器轰鸣中。他抬起头,望着宿舍楼三层那扇熟悉的、此刻亮着微弱昏黄灯光的窗户——那是曹原的房间。那点微弱的光,像风中残烛,挣扎了几下,很快也熄灭了,融入无边的黑暗。

几天后,曹原辞职了。她走得很安静,像一片被寒风扫落的叶子,悄无声息地飘离了枝头。我去宿舍找她时,她的床位已经空了,只剩下一张光秃秃、露出粗砺木纹的床板,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同宿舍的人说她天没亮就走了,只背了一个小小的、洗得发白的帆布包,轻飘飘的,似乎装不下多少东西。我在她床板下,靠近墙壁的缝隙里,摸到一本卷了边的、推销劣质化妆品的广告册。里面夹着几张从旧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纸上是一些凌乱无章的涂鸦线条,有一句写了一半的话,笔迹颤抖:“洪江,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我……”后面的字被一大团用力划掉的墨迹覆盖,再也无法辨认。

纪洪江是在一个飘着冷雨的清晨消失的。雨不大,淅淅沥沥,却把厂区坑洼的地面浇得一片泥泞。他没有跟任何人告别。他的床铺收拾得异常干净、空荡,仿佛从来没有人住过。只在薄薄的、发黄的枕头下,压着一张从烟盒上撕下来的纸片,上面是几个歪歪扭扭、力透纸背的字:“走了,勿念。”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他带走了什么,留下了什么,无人知晓。他就这样走了,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片庞大而冷漠的工业丛林,没有激起一丝涟漪,仿佛从未存在。

蔡春华是最后一个离开的。黄忠利走后,车间里混乱了一阵,新的组长迟迟未定,管理松散得像一盘散沙。他似乎比以往更沉默,也更拼命地干活,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骡子,仿佛要把自己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念头都耗尽在眼前这条永无止境的流水线上。一个多月后,一个同样沉闷的黄昏,他也辞了工。走的前一晚,他找到我,塞给我一个用旧报纸仔细裹着的包裹。

“哲哥,”他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尘埃落定般的疲惫,“我要走了。回老家去。”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工厂废气染成暗红色的、沉沉的夜色,“这个……麻烦你,给洪江家里寄去吧。地址……你知道的。”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些,几乎被窗外的风声盖过,“就说……是洪江挣的。”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曹原曾经住过的那栋宿舍楼的方向,三楼那扇窗户此刻漆黑一片,像一只空洞的眼睛。然后,他转过身,背上一个同样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帆布包,瘦高的身影带着一种决绝的孤单,很快消失在厂区门口那片被雨水打湿的、昏黄而浑浊的路灯光晕里。

我打开那包被旧报纸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是钱,每一张都被仔细地捋平、压好,边缘磨损得厉害。它们散发着浓烈的、混合着汗水和车间特有机油的味道。报纸的一角,洇着一点暗红的、早已干涸凝固的痕迹,像一块陈旧的血痂。

风,不知疲倦地穿过空旷的厂房和废弃的设备,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无数个不甘的灵魂在幽暗的角落里低泣、呜咽。我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车间门口冰冷的水泥台阶上。目光落在墙根儿那只积满污水的洗手盆里。浑浊的水面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污秽,破碎,摇摇晃晃,映不出半点完整的形状。水面上漂浮着几片枯叶,像被遗弃的残骸。

纪洪江、曹原、蔡春华、杜晓兰……还有那个被扫地出门的黄忠利。一张张面孔,带着各自的表情,在我眼前这片浑浊的水面上浮现、扭曲、又迅速褪色、模糊,最终沉入水底。他们曾在这里挥汗如雨,在这里吞咽着廉价的食物和更廉价的希望,在这里发出过短暂的笑声和更多压抑的哭泣,在这里爱过恨过,挣扎过,也最终无声地湮灭过。像无数道微弱、闪烁不定的电流,短暂地在这庞大的、冰冷的机器躯壳中划过,试图在无边的黑暗里,点亮属于自己那一盏小小的、卑微的灯。有的灯,还未真正亮起,就被一阵蛮横的风粗暴地掐灭;有的灯,在挣扎着发出一点微光时,便耗尽了灯芯所有的能量,最终只照亮了一小片无人在意的、冰冷的虚空;有的灯,则在那片浑浊的水面上,连一丝倒影都没能留下。

那些被机器永恒轰鸣吞噬的叹息,那些在汗水中无声蒸发的梦想,那些在绝望中骤然熄灭的微光……它们没有名字,没有形状,最终都化为这巨大厂房角落里的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融入这永远潮湿、永远黏腻、永远散发着铁锈和机油气味的空气里,成为这庞大机器运转背景里,无人倾听的噪音。

我撑着膝盖,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沾染的灰尘。远处,厂区大门口,新的一批工人正排着队,拖着大大小小的行李,脸上带着初来乍到的懵懂和一丝对未知的、小心翼翼的希冀,像一群待宰的羔羊,正茫然地走进这座巨大的钢铁牢笼。他们的面孔年轻而模糊,如同我们当初的模样。人手一只崭新的、颜色各异的塑料桶,在灰暗的厂房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目。桶里塞着洗漱用具和一卷捆好的凉席。其中一个男孩的桶没盖严,一截卷起的凉席边缘露了出来,下面似乎压着一本书的书脊,依稀能看到《机械原理》几个模糊的字样。

我最后看了一眼墙根儿那只盛满污水的洗手盆。浑浊的水面依旧晃动着,只映着灰暗、压抑的天空。然后,我转过身,走向厂区那扇敞开的、仿佛巨兽之口的大门。身后,机器的轰鸣声依旧震耳欲聋,永无休止,它淹没了所有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也预备着,以同样的冷漠和贪婪,吞噬下一批新鲜的、尚带着体温和微末希望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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