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隆冬霜雪覆盖了寒宵,五更的更声透着些许悲凉,宁静的村庄隐隐传来老妪孩童的啼哭。生逢于乱世,有多少儿郎身赴沙场,又有多少家庭因为战乱残破不全。孟骁依着窗棂,江上渔船挂着一盏小灯,渔樵唱起异族的歌曲,许是跟她一般,皆是背井离乡的无奈之人。
屋檐上的冰凌掉落,在雪地里砸出一个小窝。孟骁翻身跃起,袖中飞箭咻得钉入柱子,一个黑影从柱子后现身。孟骁以迅雷之势出手,对方拳风扫过还来一个侧肘击。他推开她跳出窗,飞檐走壁速度如鹰。孟骁紧追不舍,不料脚下草鞋突然断裂。刘裕站在漆黑的雨巷,低头靠在屋檐的暗影里,淅淅沥沥的小雨夹带着雪子,一枝红梅裹着霜雪压在他的肩头,无端一阵东风起,吹落一头积雪。孟骁瞧着他狼狈的模样,笑得前俯后仰。
“孟姐姐……”他未拍去身上的落雪,呢喃似的低语:“终于,找到你了。”
孟骁坐在墙头修草鞋,并未听清他的后半句话。刘裕抬起苍白的脸咳嗽数声,微雨朦胧中一切都像静止在一幅唯美的丹青轴卷中。孟骁修好草鞋穿上,看到墙下失神的郎君,巧笑倩兮,豁然张开双臂,“将军!接住我!”她一跃而下,使得红梅枝头颤落一盏新雪。冬风吹渭水,落雪满长安,他日夜兼程踏马千里而来,就是为了能够再次碰触到她,此刻终于如愿以偿。
孟骁抬头凝视他的五官轮廓,刘裕公子之颜,皎如玉树临风前,怎一个好看了得。
他将那支红梅折下赠与她,鼻尖芳香馥郁,常年征战沙场的铁血男儿,因为怀里执梅的英气女将,温柔了冷硬的面容。君骑竹马来,恰逢青梅盛枝头,她比他大五岁又怎样?纵使人间有百媚千红,唯独她是他情之所钟。
刘裕身披云纹轻裘沉默地站着,观察这间孟骁住了多年的民居,心口隐隐疼着。这个房间是阁楼改造的,三角的屋檐逼仄而压抑。屋里仅有一个炕头和一张小桌,衣裳整齐地堆在炕头一角,家里没有一件属于女子的物件。在他看不见摸不到的地方,她这样清苦的过了四年。
孟骁见他如此,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如今这局势,能有一片屋檐遮风挡雨已然知足。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嘛。”她不拘小节抬脚坐在炕上,温一壶茱萸酒,抓一碟茴香豆,“这位公子,晚来漫天雪,能饮一杯无?”
刘裕将一盒精致的点心放在小桌上,盒子上书冬茸酥,俗名就是老婆饼。在北府的时候,他每次来看她,都会买一盒带给她。其实孟骁不喜甜食,他却很喜欢。这点心粘牙又甜腻,不知道有什么好吃的,偏偏他每次都要特意去买。然而在长安这几年,她最想念的就是他买的老婆饼。自己兴冲冲跑去买来,咬下第一口她才明白,原来她想念的,从来就不是老婆饼。
她捻起点心咬了一口,笑着说:“好吃。”
红梅插在筷筒里,给灰暗的房间增添一抹艳色。窗外的雪子飞扬,逐渐变成鹅毛大雪,积雪折断了一节节空竹噼啪作响。屋内却暖如春日,两人把酒言欢,说起当年在北府的事情。谢玄大将军招募了他们这批逃亡到广陵和京口的流民,成立了北府军。十三名少年将军出游,风劲潇潇,角弓凛冽,策马弯弓射大雕的盛景恍如昨日。那时他们是那样的意气风发,好像这枭雄群起的乱世,注定要由他们来平定。在北府的时光,是她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对了,有样东西要还你。”她动身来长安的那天,在大将军府碰到他。记得那日路边兰花荣荣开得甚好,密密堂前柳铺下一片阴凉,她想与君话别,却不知归期是何年。刘裕说要请她吃饭,请她吃了饺子。他抛给她一枚玉牌,跟她说若是在长安遇到什么难处,就去熹子当铺找一位叫裴元的人。
孟骁把玉牌抛还给他,得意地说:“我一次都不曾麻烦你的朋友,遇到难处都是我自己解决的!”他接住玉牌,握在手心。其实三日前他已经到长安,那天她正在挑选食材,没有发现他。
她在肉摊前徘徊了很久,最后只买了一些土豆和白菜。十三年了,她还是只吃素不吃肉。小时候他生了一场重病差点就要死掉,她跟佛祈祷说若是能让他康复,她便斋戒一生。每次饭堂有红烧肉就冲锋陷阵的小丫头,从此再没有吃过肉。早晨雾气正浓,他极目凝望,不甘自己视若珍宝的人,在别人眼里却只是一枚棋子。陌上红衣女子,拎着篮子哼着小曲而归。余音声声里,相思又一年。
【贰】
金九买了糖葫芦而来,他搂住孟骁的脖子,调侃道:“好汉,这位俊朗的少年郎莫不是你昨夜抓来的童养夫?”转而又调侃刘裕,“你喜欢她什么?她性别是女,性格却是男。”
刘裕用两根手指捻起金九搭在她肩上的手,对“童养夫”这个称呼并未表达异议。孟骁叼着一串冰糖葫芦,爽朗大笑:“翩翩我公子,机巧忽若神。壮士好眼力,他可不就是我半道劫来的童养夫!”
金九翻出了孟骁家里所有的藏酒,把酒都倒入洗菜盆里,三人轮流抱着盆喝,此为金九独创的盆盆酒。孟骁实在喝不下了,她把吃完糖葫芦的竹签收拢,折成长短不一的几段。
“抽到最短的那人要嘛干掉盆盆酒,要嘛接受抽到最长那人的惩罚。”孟骁知道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抽到了最短的,金九抽到最长。她讨好地看着他,“小金鱼,做人要厚道一点。什么惩罚,您说。”
金九笑着指指自己的脸颊,凑过来说:“那就亲我一下。”孟骁一脸不情愿,他继续笑,“好汉若是不愿意,不如干下这盆美酒。”
刘裕端起酒一饮而尽,金九切了一声,说真没劲。孟骁得意地笑着,她的笑容还未散去,金九在她手心塞入一张纸条。她将纸条紧紧攥在手心,展开看了一遍又一遍:谢玄遇害,现由刘牢之代掌大将军一职。他们之中出现了叛徒,诸位将军的画像和名册,已经在叛军首领桓玄手中。迄今为止共有五位将军被秘密刺杀,他们要尽快去找剩下的六人。
孟骁捂着脸趴在桌上,肩膀抖动着,一拳砸在桌上,“我定要手刃叛徒!替将军们报仇!”
刘裕伸出手,像对待小女孩一样温柔摸着她的头发。
他们仅与五位将军汇合,又有一人不幸死在叛军手下。他们跑了一日,夜里临水休整。静水流深,枝丫的疏影在清浅的水面肆意横斜。孟骁放松身心嗅着红梅香囊的暗香浮动,花开生两面,人生佛魔间,愤怒的种子在她心底生根发芽,究竟是谁出卖了他们!
走到一处崖壁口,四周的悬崖峭壁像刀削过一样,异常险峻。孟骁抬手示意他们停下,她警觉地巡视两边崖壁,直觉告诉她这里不对劲。上方突然滚下一垒垒巨石,堵住他们的去路。
为何桓玄叛军对他们的路线了如指掌,提前埋伏在此处?孟骁又惊又怒,出卖他们的人……就在他们八人之中!振聋发聩的杀伐声由远及近,士兵涌进崖口将他们包围起来。孟骁与诸位将军飞到崖壁之上,看到叛军中一位将军走到刘裕身边,态度毕恭毕敬。
一念起,天涯咫尺。一念灭,咫尺天涯。刘裕啊刘裕,为何偏偏是你呢?孟骁望着他,翦风呼啸,震碎了往事尘缘。纵观地形,他们被困崖上,敌军在下方以围合之式驻守,就算他们不投降,没水没粮也熬不住。刘裕心机城府之深沉,手段之高明,令她佩服。
刘裕周身气场强大,对上方喊话:“天子气数已尽,诸位将军都是当世英豪,不该拘泥于做一家之臣!望众将军放下成见,加入我刘裕新军,随我一起扫平这乱世岂不快哉!”刘裕身上气吞山河的气魄令他们大吃一惊,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放他娘的狗屁!君忧则臣辱,君辱则臣死。桓玄这等残暴奸佞之人,怎能执掌天下!孟骁一跃而下,剑指刘裕。他斥退部下,像雪夜那次一样张开双臂,笃定的眼神告诉她,这次他也可以接住她。泪痕滑过她的脸庞,今宵的她可与那晚不同,就当此生欢喜再无着落,过眼都已成灰,她必须取他性命!
“主公!”裴元再也按耐不住,却再次被刘裕斥退。
“咳咳……其实我真的想过,与你寻一处无人山谷,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晨钟暮鼓亦能安之若素。”刘裕的身形晃了晃,鲜血坠落在雪地上,宛如一朵朵艳开的红梅。剑刺入他的左肩,带着她的恨意贯穿身体。孟骁咬紧牙关,血染红唇。刘裕徒手握住剑刃,好像不知疼痛,笑得邪气张狂。“可惜此生,你我好像都没有这样的运气。”
孟骁手里攥着红梅香囊,花瓣儿被她碾成泥状,唯有暗香残留在这片冷彻中,最终连着香囊一同被她丢弃。微雨沾衣瞧不见,情花碾落听无声。血滴凝、寒风难歇,原来今日是适合葬花的天气。她放开剑,阿裕怎么可以这样……不可以这样的,这样她还怎么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