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第一次遇到他，是在花果山。
他是万猴敬仰的美猴王，她是无人问津的小花妖。
小花妖自三界之始便生在了花果山，虽然年华不暮，却也见多了生生死死、分分合合。千万年来，她以最窈窕的姿态，对着花果山巅的一块巨石绽放 ，腼腆却又迫切。四季更替，万物凋零又复苏，花谢花开中，唯一不变的，除了这株在孤独中绽放的婆罗花，还有山巅的那块女娲石。
或许，她并不孤独。有着一块同样来自上古的女娲石相伴，至少她自己并不觉得孤单。
他的绝世容颜，彻底惊艳了她，从第一眼开始。世间怎会有如此好看的猴儿，她心想。
锦簇的花丛中，一朵待放的花苞含羞而笑。
“看够了吧？”宝座上的身影扭过头来，凝目望向花丛中最亮眼的优昙婆罗花。
即便是含怒回首，也不失临风之雅、绝尘之气。
他拜菩提祖师，学通天之术；他入东海龙宫，取定海神针；他广交四海，结天下妖魔；他竖青面黄旗，立大圣之名……可谁又知道，他风光的外表下，隐藏着一个多么孤独的内心。
他的孤独，从不与他人说。或许，他只想把这份孤独，留给自己。
夜深人静的夜晚，他偶尔会来到后山，对着夜风中微微摇曳的花朵，倾诉着真实的心声。
他说，他一点也不想当这个齐天大圣。
可他若不举大旗，则难保这一山生灵不被荼毒——七圣在花果山结拜，暗中觊觎的妖魔不在少数。
“了却此间事，我愿携伊人遨游这神州……”可谁又是他的伊人呢？桀骜的目光微微垂下，空虚，又浮华。
偶回首，身侧无人，孤独依旧。
暗夜里的星辰，闪烁着若有若无的微光，当东方的第一缕初阳破云而出，他知道，该离开了。他又该去做他那高高在上的美猴王，做那三界最为桀骜的美猴王……
“呵，我竟然会对你说这些，”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嘴角轻抽，苦笑，且无奈，“你，又怎么会懂？”
许是微风拂过，花丛中的婆罗花瓣轻微摆动。她迫切地想告诉他，她懂，他说的她都懂……
然而，她终究还是没能开口——孕育美猴王的女娲石将花果山千年来的天地灵气吸收殆尽，以至于小花妖修炼千年却只打通灵慧，尚不能张口说话。
那日过后，美猴王依旧那个不羁却又多愁的美猴王，而小花妖却多了念想，她想努力修炼，成为可以听他诉说、陪他桀骜的人。
齐天大圣结交各路妖王，花果山名声日盛，终究还是被天庭的人察觉。
玉帝一道招安谕旨，很快传到了花果山。
宝座上的美猴王眉头紧锁，目色游离。她从未见他如此，如此的思虑重重，如此的优柔寡断。
那一夜，他又来了。
“我要走了。”他说，长满绒毛的双目下愁容难掩。
“……”
“为了这一山生灵，我不得不去。”
“……”
除了沉默，小花妖什么也做不了。
她不舍，她难离，她泣血，她……其实只想说一句，她不想他离开，她不愿他去那个遥不可及的九霄之上。
冬夜的风，吹来了阵阵冷意，和花妖冰寒的心一样。
坐下，仰首，闭目，沉吟……
顿了半晌，猴王再度睁开眼，嘴角微动，柔和的声音响起:“天庭肯定无聊的紧，我带你一起去，也好解解闷。”
将婆罗花朵藏在袖中，孙悟空跟着使者上了天庭。
为了安抚齐天大圣，玉帝封了孙悟空一个养马的官。
天庭是个绝尘之地，从凌霄宝殿到天河，无不充斥着脱离凡尘的仙气，花妖吸收了天庭的仙气，不过三天便修成了人形。
还记得那一晚，美猴王夜枕马背遥望星空，不知不觉入了眠，醒来时身边却多了佳人一枚——三千青丝垂烟柳，冰肌玉骨敷霜雪。
“你是……”他问，平静而不觉惊奇。
“你带我来的天庭啊。”她笑的纯美，好似星河澄澈了这天空，干净，脱俗。
“重新认识一下，我叫梓昙，梓树的梓，昙花的昙。”
（二）
有佳人在侧、美酒傍身，天庭的日子，也不是那么无聊。
蟾宫之内赏明月，天河之畔放御马。两人一马，游遍天庭。这九霄之上的日子，竟堪比人间逍遥。
欢声笑语，甜意绵绵……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放松，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梓昙知道，桀骜如他，纵使藏了锋芒，蛰伏在这九霄之上，可这宁静终究不属于他。
天河之上的星空，最是艳丽。一双人，两匹马，背靠骏马头朝天，览尽天朝星澜色。
“我们回去吧。”梓昙扭过头，认真地说道。
“回哪儿？御马监，还是……”孙悟空惆怅辗转，他自知不属于天庭，可又不得不折翼而居。
“回人界，回花果山，”梓昙从马背上坐起，俯视着九重天阙之下的人间，“你属于那里，或者说，那里才属于你。”
沉默，寂静，无声，喑哑……
夜尽天明，不眠辗转终究化为决心。
“昙儿，待我去取一样东西，就带你回凡间。”孙悟空化为一阵青烟，消失在梓昙的视线中。
适才王母大寿，天庭兴蟠桃盛会相庆。传言天庭蟠桃前年开花万年果，若是让凡界小妖吃上一个，即便不成仙，也必将修为大增。
孙悟空戏耍群仙，大闹蟠桃会，只为佳人摘得蟠桃，可蟠桃尚鲜，佳人却没了踪影。
等待孙悟空的，是武曲星君和他带来的一众天兵。
“孙悟空，你私自带凡界小妖上天庭，又扰乱蟠桃盛会，你可知罪？”
“她人呢？”孙悟空小心翼翼地拿着手里的蟠桃，他只想给她最好的，所谓的天条，他并不在乎。
“花妖擅自闯入天庭，触犯天条，已被打入轮回道……”
“哒！”蟠桃离手，落地有声。
喜怒刹那时，佛魔一瞬间。
万丈金光横扫天庭，一道身影横空而立，手中铁棒直指凌霄宝殿，嘶哑的声音在云层之间跌宕:“玉帝老儿，她若有事，我定要拆了你这天宫！”
（三）
十殿阎王森罗象，魑魅魍魉无常鬼。阎王殿，向来只有被送来的转世者，这还是头一回有人主动踏进这地府。
“大圣，您究竟是要找什么……”孙悟空闯地府查名册，地府阎王虽有怨言在心，可碍于猴王通天本领，嘴上也不好得罪。
手指迅速地从生死簿上翻过，最终停留在了最后一页朱笔勾画的名字上。
“这个梓昙，现在在哪儿？”
“大圣，她触犯了天条，现在应该在鬼狱中受刑。”
“我要带她走。”
“大圣，她可是玉帝送来的人，你若是带走了她，小老儿我没法向天庭那边交代啊……”
阎王话音未落，猴王行迹已失。
“玉帝那边，我会给他一个交代。”空灵的声音在地府间游荡，令一众鬼司不寒而栗。
“或者说，是他给我一个交代！”牙关一紧，孙悟空身形变化间，已将梓昙抱出了鬼狱。
梓昙初化人形，却遭了地府鬼刑，如今再见，三魂七魄已失其半。
传闻太上老君炽炼仙丹，足以令逝者还阳，凝聚魂魄更是弹指间。
高傲如他，也不得不放下那万般桀骜，登临天门，祈求仙药。
怀中的美人儿气息微弱，孙悟空的眼角渍出了点点泪光。
“救救她……”嘶哑，无力，央求，奈何……
“王母娘娘说了，这凡界小妖触犯天条，本应堕入轮回，既然她已在鬼狱受了刑，生死由命吧。”百般央求，换来的只是这样一个答案。
“求求你们，救救她……”
冷漠依旧，寂然如常。天庭从未关心过一个凡界小妖的生死，从前如此，现在依然如此。
“等你康复，我带你远遁江湖，不再染指这三界……”话音未消，怀中的人影已化为虚光一缕，消散在这三界之中。
佳人玉殒，魂魄尽散。
最后的念想，终究化为一道歇斯底里的狂啸。
头戴凤翅紫金冠，身着锁子黄金甲，脚踩藕丝步云履，手持如意金箍棒。怒发冲冠，披风飒飒，手中铁棒直指天宫。
“失了她，我要这三界，不复存在！”
（四）
孙悟空情系花妖，美猴王棒打群仙。
天宫十万天兵，终不及一棒之威。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孙悟空破天门，败神将，乱天宫，毁神邸。
他做到了，以一人之力杀到凌霄宝殿，将玉帝从那高高在上的宝座上拉了下来。
“为什么不救她？”桀骜的眸子中看不出任何情感，深邃而幽然。
玉帝不语。或许，他只是维护天条，并未有过错。
其实，他错了。他错在误了小花妖的性命，误了齐天大圣心系之人的性命。
孙悟空没有大开杀戒。如果，梓昙还在的话，也不希望看到他一念成魔吧。
环顾四下，天朝神官，无不跪服。
他苦笑，无奈地摇摇头。纵使自己踏平了这天宫，又如何？梓昙，会回来么……
将玉帝重新扶上了宝座，孙悟空收起铁棒，离开了凌霄宝殿。单薄的身影逐渐远去，寂寞，孤独——也许，从今天之后的每一天，与他相伴的，唯有孤独与思念。
“孙悟空，肆意践踏神权，这天宫，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冷目回眸，寒光浮现。眼前之人的气息，与天宫那些个庸兵散将不同。
“这三界，还没有能拦得住我齐天大圣的人。”
“那是你还没遇到我灌江口杨二郎。”
二郎显圣真君师从元始天尊，七十二般变化兼通天本领，与孙悟空战上数个日夜，只觉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天界人间，山河林海，都只剩下涂炭的生灵。
直至西天极乐，被佛门老祖覆手而盖，压在了五指山下。
“悟空，你生而为魔，五百年后，会有金蝉转世前来度你成佛。”
时间，对孙悟空来说，只是一个数字。日月轮转，四季更替，春秋之数，在孙悟空的心里逐渐模糊。
岁月，终于还是盼来了金蝉转世，那个救他出来的唐僧，那个度他成佛的三藏法师。
“你就是那个可以度我成佛的金蝉转世？”被解救的第一句话，竟是质问。佳人不再，对孙悟空而言，成佛成魔，其实已不再那么重要。
“心若有禅，自成佛；心若无禅，我度你。”
“那我要是心中有魔呢？”孙悟空反问。
牵了白马，唐三藏并没有回答，只是捋了捋白色的马鬃，一遍又一遍地捋着……
西行之路并不平坦，路上妖魔不在少数。曾经捅破过九重天阙的齐天大圣，对付这些凡间小妖，倒是绰绰有余。
悟空被加冠紧箍，每每魔性迸发，三藏便以咒文相缚。
有一次，孙悟空问三藏:“世间有那么多的魔，你度的完吗？”
“度你一人，可护天下苍生，这是禅之大义。”
孙悟空收起了手中的如意金箍棒，默默地替唐僧牵了马。
（五）
白虎岭内，住着一个尸魔白骨精，擅长变化之术，喜食人肉，对于金蝉转世的唐三藏早已是垂涎欲滴。
前两次变化，都被孙悟空识破，第三次，孙悟空识破了她的真身，竟是转世而来的故人。
“你……还好吧？”故人相见，竟多了丝陌生的感觉。
孙悟空头戴凤翅紫金冠，身着锁子黄金甲，脚踩藕丝步云履，手握如意金箍棒，纵使过去了五百年，齐天大圣的英姿不减当年。在她面前，他总想留下最好的一面。
“我等了你五百年，如今，你终于来了。”
“收手吧，待我取经归来，我带你回花果山……”
“桀骜如你，只应做主宰这三界的王，唐三藏只能成为你的桎梏。”
“所以，你仍然坚持要吃了他？”
梓昙重重地点头，坚定而无丝毫迟疑。
铁棒落下，和当年他击打在天宫时一样，狠厉而绝情。
瘦弱的身躯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嘴角微微抽动。
“重新认识一下，我叫梓昙，梓树的梓，昙花的昙。”
“你好，大圣。”
“世间再无齐天大圣，只有行者悟空。”
曾经的孙悟空，愿为她一人而独战三界，而今天，他只想一心守护师父，以及师父所中意的这三界苍生。
梓昙，不仅是他的劫数，也是他的缘法。他因她成魔，最终，也因她成佛。
收起了手中的如意金箍棒，两行血泪从眼角落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