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17年底塞班国际电影节获奖,到2019年6月全国公映,《榫卯》像极了一位孤高矜持的游吟诗人,让人觉得神秘又期待。当昨天终于能看到影片,从影院出来的那一刻,又好像是从戴望舒的雨巷中牵牵延延地走出。影片的优美、真诚让人留恋,剧情涉及的问题也引人深思。
电影的取景真美,云雾中起伏的山峦茂密苍翠,细雨里千年的古木参天肃立。从航拍的森林公路,到脚边的树叶雨丝,尽显岭南山川之美。加上时而舒缓时而滞重的音乐,将人带入古朴的自然,也带入福建大厝陈家祠堂的重建。
影片的每一处镜头语言无不在体现一种真诚,编剧的真诚、导演的真诚,演员的真诚。《榫卯》在故事片中完整展现了一栋福建大厝的异地复建过程,从搬运、测量、打地基、立柱子,到上大梁、砌墙、灰塑、盖瓦、安门窗,如此完整地记录一座古建筑建造的全过程,在中国电影中实在难得。因下雨工程延期,电影拍摄就跟着延期,原本四十多天的拍摄逾期到一百多天。马跃老师说,他拍了五十多部戏,第一次是真的在雨天拍雨戏。
在剧情里最触动人心的还是陈守拙和儿子陈文远的父子情深。父亲以自己对传统建筑的古法持守引领着儿子,以深情的家书召唤着儿子,一句“归去来兮,家园何如”,让人泪目。
看多了搂钱的商业电影的搞笑肤浅,《榫卯》带给人的诸多思考让人惊喜,哪怕这些思考的结果是怅惘。甘小二在《榫卯》的导演阐述中说:榫卯,是榫头与卯眼的关系,是阴与阳的关系,是你与我的关系,是传统与现代的关系,是东方与西方的关系。人与社会,人与家园,人与人,一切犹如家庙的榫卯结构一样紧紧相扣、息息相关。
剧中突出的矛盾关系是传统与现代的关系。在对待孩子教育的问题上,陈文远的妻子现代建筑设计师苏拉,每天让儿子学英语说英语,一张口就是"so big",留着漂亮的长卷发,吃饭吃西餐,明显是想西化一点的培养。而陈文远更想带着儿子回老家读书生活。电影结局虽然陈文远从电影开始的不上车到上车,回归了家庭,和妻子关系也趋向缓和,可孩子教育的问题依然存在,和妻子之间东西新旧的观念冲突依然存在,陈文远能解决得了吗?陈继泽,这个名字是父祖的期望寄托,在每天英语和国际学校的环境里,更像是一个讽刺,传统文化在“继泽”这里恐难再继。这里抛出的是教育观念的问题也是人与家庭的问题。
关于陈家祠堂的重建也是如此,父亲陈守拙一定要尊古法,修旧如旧,“虽则尘世喧嚣,古制有法发不容乱;唯其工匠肃静,手艺走心,心若止水”。林经理、陈文远想钢筋水泥,快速建成。虽说这一座陈家祠堂,陈文远垫资、力争,算是完美重建了,可从竣工后陈文远的醉酒颓废及和罗总的对话可以看出,下一期工程到别人家的祠堂,他再不可能这样做了。从这里也体现出现代经济发展和传统文化保护的矛盾。有钱的地产商罗总买下了陈家祠堂,二爷陈守拙还要感恩戴德,处处谦卑小心。钱轻易地就可以使纲常断裂,家园不在,乡愁失据。经济的发展反而使人感叹:谁人的故乡不在沦陷?小说《飘》里面,每一次郝思嘉遇到迷茫难解的问题,给她解忧充电尚有她故乡的红土地,陈文远回家却已没有了“颍川世泽”的家园。陈守拙说,文革砸了祠堂,祠堂还能保住,现在要修高速路了,祠堂一定得毁掉。经济的发展使人物质生活方面更充裕,可无故乡之人,犹无根之木,虽富难足。
父亲和陈家祠堂一样,是一面精神的旗帜,一个传统的隐喻,也是一抹老去的背影,一种人生的况味。祠堂的重建也是文化的重建,即便可以,不下大力,难期其成。
在这里古建筑成为人们精神家园的附着。每个人的精神世界都通过陈家祠堂的重建展现出来。老父亲陈守拙在文革时和妻子用生命保护“颖川世泽”的匾额,在复建祠堂时坚守古法,宁肯推掉水泥墙;杨大师宁可让桌上的菜一样样地减少,面对陈文远的请求,坚持自己的原则,不以自己的名望改变前辈匠人的风格,做“狗尾续貂”的事。两位谦恭、独立的老人都应该是拥有自己精神家园的人,他们的持守让人敬佩。罗老板能理解陈文远按自己的方式修建陈家祠堂亦算不错,可商人逐利,不可改变。林经理只对老板负责,只管打工,不负责情怀,所以连中秋节的民工聚会,也是声嘶力竭而不见真情。这两位只谈利益,少言精神和情怀。在这次工程里迷茫难安的还是陈文远,父亲的遗书尚铮铮有声,母亲和麦田又时时萦绕,“颖川世泽”常叩击心扉,这些和他以后的古建筑修复工作,和老板的二期工程如何相能谐和?他该如何再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 陈文远的困境也是你我的困境,陈文远的寻找也将是你我的寻找。
很感谢导演拍出这样引人思考的电影。让我想起获第84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的伊朗影片《一次别离》,琐细的事情中包含对新旧观念、宗教信仰、亲情、道德的思考。期待看到更多像《榫卯》这样引人思考的电影,哪怕并不像榫头卯眼那样有现成契合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