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奶奶很迷信。她的堂屋里光线昏暗,烟雾缭绕,长年累月地供着一幅画,奶奶很虔诚,一直焚香朝拜,供桌上的水果也从未间断过。
那幅画,直到现在想来也是毛骨悚然,难以释怀的。两名着古装的女子就那么邪气地看着你,不管是在哪个方向,都能感觉到她们那种直勾勾好像要看穿一切,洞察灵魂的盛气凌人的眼神。那时候淘气的我天不怕地不怕却真的很怕这两个画像中的女子。有一次我说这两个人总是看着我,我害怕,我讨厌他们,真希望他们没有长眼睛。奶奶狠狠把我骂了一顿,说是对神明不敬,神明就不会保佑我们了。
后来我们搬家到新房子,奶奶坚持说动土一定要请阴阳先生看日子,要不会得罪太岁。就这样我在四五岁的那个中秋夜,跟着妈妈和奶奶一起搬家。动身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那时候20多岁的妈妈和50多岁的奶奶两个人一起抬着一口锅,锅里还放着一块月饼,他们聊着阴阳先生说的一定要在中秋夜先动锅,一定要在锅里放一块月饼,也聊着对新房子的渴望和喜悦。后面跟着小小不明就里的我,那时候我狠狠地想奶奶是有多迷信呀,还好以后住到新房子真的可以摆脱那两双可恶的眼睛了。
后来我才懂,那或者是奶奶最坚强的精神支柱吧,爷爷走的早,奶奶就是靠着这些她坚信的神明的保佑才把爸爸,叔叔、伯伯,姑姑们拉扯大的吧,不是她迷信,她是新旧社会交替中挣扎过的女性,经历着中年丧夫,经历着独自抚养几个子女,其实是需要一种信仰给她力量坚强的走下去的吧。
02
奶奶一生多病。“化铜锅”是奶奶对自己的嘲讽或者说是戏谑。打我记事起奶奶就总是生病,她有很严重的哮喘肺气肿和高血压,后期又得了脑血管破裂,抢救过来后半身不遂加老年痴呆。
从小就和奶奶一起生活的我,看尽了她吃的苦。夏天就像没事人一样,到了冬天却真的很难熬,每天早上四五点起奶奶就开始不停地咳咳咳,大口大口地喘气,有的时候会让人感觉一口气不顺一口咳不上来我就失去她了。奶奶大把大把地吃止咳化痰和降血压的药,勤俭节约而来的钱几乎都用在买药消病上,她总是一边吃药一边说:“快死吧,一了百了,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招人烦招人嫌。”
后来一个中午,午饭的时候奶奶突然说头晕,然后就倒下了,这一倒下她几乎没有再起来。有幸的是邻居是医生正确指导我们应急,有幸的是大伯认识心脑血管的专家,很快把他们从市区接到家里诊疗,有幸的是儿子媳妇闺女女婿虽然穷苦但是一致认为不惜一切代价要救奶奶。不负众望,奶奶醒过来了,只是确实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醒过来的奶奶半身不遂,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右侧嘴巴歪歪的,眼睛也是斜斜的,整个右侧身子没有知觉也动弹不得。性格也变得很古怪,除了认识我和弟弟,别的人统统都不认识了。
再后来奶奶更是变得像一个老顽童,倔强任性蛮不讲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糊涂时,对着这个家人喊的是另外一个的名字,拿着她的拐杖想打谁就打谁,甚至看谁不顺眼就敲一下,稍不顺她的意就会骂人说是不孝顺她。清醒的时候的奶奶依然倔强,她不愿意麻烦儿孙,不愿意拖累大家,总是试图安排后事,甚至念叨着盼望着早点去了,在她的心目中这样好像可以省事也省钱。她总说:“你爷爷在的时候他宠着我,迁就我的身体,不舍得我干活,后来你爷爷去了,儿女都孝顺,从小忙碌担当不让我干重活,老来得了这种病费钱费人,我都盼着死了,子女儿孙还不厌其烦照顾我,死了以后一席凉席卷了我扔掉就好了,千万不要再浪费钱,享了这么多福的我再也不会在意身后的风光了,这一生,我赚到了。”
03
高二的时候奶奶去世了,因为我从小和奶奶在一起,感情深厚,家人怕我承受不了,打电话到学校的时候打给堂弟说让他和我一起回家,不要告诉我奶奶没了。从小感情细腻敏感的我很快就洞察了事情,哭了整整一晚,第二天六点就叫着堂弟赶早班车回去了。她的音容笑貌还在我的眼前,我如何能接受这样的事实,直到我扑倒在灵柩跟前,还非要打开来看一看。我陪着姑姑守孝,因为我听说在出殡前守灵的人可以见到鬼魂,一向唯物论的我那时候却觉得冥冥之中我一定还能再见到我的亲人,但是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一夜,我只是和二姑一起守着,回忆奶奶这劳碌辛苦又幸得丈夫疼爱子孙孝顺的半生福。我们聊到抢救时医生说,前期治疗可能每天花费要几千块,抢救过来也会有严重的后遗症,比如说终身瘫痪,卧床不起,老年痴呆,并且最多也只能再坚持三四年也就寿终了。医生一直问到底还抢救吗?这对于普通家庭确实是不小的开销,但是儿女们都毫不犹豫地说当然要抢救了,能醒过来就好;我们聊到后来的复健训练,我看到所有的亲人都毫不犹豫地拿出钱,拿出精力来照顾奶奶的饮食起居,不厌其烦地给奶按摩,解释她瘫痪以来一件又一件的事情。
大人们都说奶奶解脱了,这些年我们总希望她长命百岁,可她却被大病小病折磨着,从来没轻松地过过一个冬天,没好好地享受过这儿孙满堂地欢乐。虽然不是寿终正寝,但是索性她走的很安详,终于可以在另外地世界和爷爷团聚了。
04
奶奶出殡以后,按照老家的风俗一直等到七天以后我才离开。我自己住在曾经和奶奶一起住的院子里,听说人死后的第三天和第七天都会回来看一看的,给她最爱的人托梦,和她最不放心的人团聚。妈妈觉得我都有点神经质了,她怕真的奶奶出现了吓到我,更怕这仅仅是个迷信,我自己幻想着幻想着神经了。
但是,那两天我坚持彻夜不眠,院子里面有一点风吹草动我就会默默地想:奶奶,是您回来了吗?是您想我了吗?我想此生我从来没有像那个时候那么强烈地希望过,这个世界有神有鬼有灵魂吧。但是最后的最后依然什么都没有发生。
更让我耿耿于怀地是,甚至在后来的十几年里,我无数次无比地想念奶奶,都没有再梦到过她。
最近,我看书说:人死了以后,因为没有还够在这世上欠下的债,无法到达天堂,才会托梦给家人,而到天堂的灵魂是不会让人梦到的。我相信奶奶一定是到达天堂了。我终于可以释怀了。
命运也许就是这样,赏了奶奶一生早丧夫多病痛的劳苦,也赏了奶奶这半生儿孙满堂母慈子孝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