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终点
生命开始于自己的哭声,结束于别人的泪水,可生命的终点处,还有那漫天绚丽的烟火,还有亲人间那份彼此支撑彼此珍惜的珍贵情意。
-----题记
寒冬时分的乡村,空气中弥漫着颓败的气息,阳光也显得无力,稍露一下脸便缩了回去。一些不知名的虫子在枯草叶上栖落,似乎在展翅间也多了一份冬日的沉重。
从水泥路口左拐,有一条不宽的小道,往日不长的路程,今晚我却无论如何也到不了终点,就像被人驱逐似的,我仓皇地冲了上去,背对着大路,不敢回头。恐惧像一群小虱子在身上蠕行,它们顺着血管爬向身体深处。我奋力想赶走它们,想大声呼救,可声音被堵在嗓子眼,钻不出来。我想逃到远远的天边,可我到不了那儿……
此刻,已是凌晨两点,大伯通知我赶紧的,去见五奶奶最后一面,不然等下闭殓了,这辈子就再也见不着了。我还在努力地跑着。无论曾经如何彩排亲人去世的场景,可临到此刻,那些所有的预演都无法表达内心的这份惶恐与茫然。
终于到了摆放灵柩的堂屋前。堂屋门上的漆皮早已脱落,在风雨的侵蚀下如斑驳的树皮。干裂的门板,门槛的榫头处也已破败不堪。依稀看到堂屋内全是一张张熟悉的脸。我将身体紧贴在门上,希望它能给予我勇气,还没来得及和伯伯叔叔们打招呼,一股木头腐烂的气息浸入我的肌肤,也瞬间唤醒了我的理智,一脚踏进堂屋的时候,屋外的灯光被我的身影截断,有丝冷风拂过,让我打了个冷战。
堂屋里的光线很足,浓重的哀伤迅速包围了我,也让我迅速看清了横亘在地上的深黑的巨大东西,是五奶奶的灵柩。一时间,不知道是先和亲人打招呼,还是先哭出来,心里很是慌乱,只觉得脑皮子凉飕飕的。我想起了这具棺材已经在堂屋里摆放了七八年,我不明白五奶奶为何要给自己提前准备死亡,亲眼看到自己将来要躺的地方,每天和它生活在一起,直到今天,终于可以躺在里面。
猛然,一种莫名的疼痛紧紧的攫住了我的心脏,也许过不了多久,灵柩边的这些人,这些正用泪水送别五奶奶的我的亲人,都将一个一个躺下来,在别人的泪水送别中走完一生。
“哐哐哐”,锣鼓声又起了,年逾五十的大伯父在吆喝“来来,走起来,最后一面,大家都见见……”我加入了送行的队伍,绕棺材一周,我看见了五奶奶那惨白惨白又泛着些青色的脸,看见了五奶奶永远闭上了的眼,看见了五奶奶身体边各种陪葬的衣物。所有人的表情不一,似乎有些茫然,却很哀戚。
“妈,你怎么走得这么突然啊,你还没享福啊” 突然,有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响起,刺破了这黑暗的沉寂,慢慢地,女人们都开始哭了,有人不时哽咽,有人无声落泪。男人们大多表情严肃,一丝不苟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大家都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不舍和哀伤。这一刻,大家彼此哀怜,彼此依靠。
终于,要闭殓了。在冲天的鞭炮声中,大伯父配合做道场的法师将棺材盖缓缓的合上了。儿孙们满满地跪了一地,齐齐大哭,满脸哀伤。
闭殓仪式之后,大家停止了哭,在院子里生了几个火盆,围坐在一起,等待天亮,然后送五奶奶上山。不时地,有哽咽不清的声音传来,“我早想接妈到我们家住几天,可妈总说忙,等几天再去,结果……”,“这么冷的天,妈看我忙不过来,前几天还帮我洗了被子”,“是呀,我家的猪栏都扫得干干净净……”。其实,这样的事又怎能说得清呢。渐渐地,声音又低下去了。
夜更深了,灯光显得愈发的刺眼,偶尔有一两声狗吠,一两声夜鸟的啼叫,甚至,我偶尔还能听清大路外河水的流淌声,在夜色中格外的清亮,就像一支支寂寞的唢呐,孤独的响着.
凌晨5点,在亲人那震天响的哭声中,棺材出了堂屋,静静地停在屋前的老枣树下。
看着这棵树,看着树边的灵柩,恍惚间,那些过去的美好幻成一幅幅水墨画,在记忆中慢慢浮起,晕染开了那么多的墨痕……
往年的二三月间,老人家种完绿豆回来,总会捎上几个颜色转红的木瓜,犒劳我们这些爱吃的小家伙;
往年的五六月间,老人家总会叫上我们,数说着今年的杏子结地可密了,大家赶紧的,把那些已经“亮屁股”(已经成熟的)的先摘的吃了,然后拣一些个大的分成几份包好,让我们这些吃的嘴角全是亮晶晶的线状物的晚辈们挨家去敲邻居的门,让大伙都尝尝;
可现在,我们再也听不到那善良而温暖的吆喝声,再也看不见那张写满慈祥而温情的面孔,再也……我的心,此时就好像被一根藤蔓牵引,缓缓的拖进荆棘丛生的灌木林,那无处不在的暗刺,生生刺疼我的灵魂,从心到肌肤,无一处能避免,越是想要逃离,越是无力回避。
6点刚过,准备送老人家去她的安息地,首先响起的是惊天动地的鞭炮声,接着回荡的是女儿和儿媳们几近嘶哑的哭声,灵柩慢慢的抬出去了,与老枣树渐行渐远,这一回,同样衰老的老枣树树叶在晨风中阵阵作响,发出孩子般哽咽的声音,仿佛他也知道,这一回,女主人再也不会回来,树下再也不会有她的身影了。
五奶奶的老伴已将近八十,好几回哭倒在地,曾经的铁汉男儿,如今哭得肝肠寸断,让人看来好不心酸。对他而言,人生最痛苦的莫过于老而失伴,他该如何守住剩下的流年。好几次,听见他在喃喃自语,“你走了,你种的菜在哪块地里,撒的绿豆在哪啊”,回回都看见那眼角滴落的浑浊的老泪。
灵柩继续在走,老伴刚直起身准备去送这最后一程,被身边的儿女拦住,他们担心父亲看到陪伴他多年的老伴就那样从此长眠,会崩溃,所以,大家坚决不同意父亲去送灵。就这样,在老父亲那哀戚的泪水中,送走了自己曾经的爱侣,独自终余年。我不知道老人家的心里有多悲伤,只是,我也失去了回头去看的勇气。
一路上,大约每隔五米,就会有烟花漫天飞舞,我们习惯用这样的方式送走亲人。
没走多远,有听到很多脚步声尾随而来,原来是村子里的父老乡亲,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全出来了,大家自动自发地来送老人家永远地离开她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子,声声叹息,阵阵哀戚,夹杂着灿烂的烟花,却也是这般的和谐。
就这样,队伍在蜿蜒的山路上,竟蔓延了几里路。一路,有乐队的哀乐相随,有亲人的泪水相送,有父老乡亲的不舍相伴,还有一直未曾停歇的那绚丽的烟花……
终于,到了儿女们为老人家选好的安息之地,已经挖好了长方形的坑,刚刚够放下一具棺材,旁边竖立着颜色艳丽的花圈,原来生命的结束也可以这般张扬,这般绚烂!
生命开始于自己的哭声,结束于别人的泪水,可生命的终点处,还有那漫天绚丽的烟火,还有亲人间那份彼此支撑彼此珍惜的珍贵情意。
当最后一铲土将老人家的棺材完全覆盖时,我们这些晚辈又一次跪倒,为轮回中生命的这一次相遇做最后的告别。
天空里有着各种各样道别的声音,永别了,母亲!永别了,奶奶!
还有那隐藏在山那边的那一声,永别了,我的爱人!浮世清波里,再也寻不回你的痕迹,今后每一个寂静的午夜,我只能与那弯明月遥遥相望。
这一场送别,让我们这些散落在各处的晚辈都天南海北的赶回来了,我们的相聚,因为不舍;我们的相聚,因为只有我们彼此相依。
冬日乡村依旧萧条惨淡,天边有着薄薄的淡云,寒风掠过丛林和翠竹,风中有清冽浓烈的冷意,可这冷里,却分明深藏着深深的情意。这份厚意,是亲人间彼此的珍惜,是亲人间患难中彼此的携手,是世间一份最宝贵最恒久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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