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经典|《呼兰河传》—— 一座小城,一片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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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兰河传》成书于1940年,是萧红生命的末期。此时的萧红,历经情感磨难,生活颠沛,正陷于最困苦时刻,该是满目沧桑,满心疮痍。可她却以一个四五岁小孩的视角来展开叙述,似乎回到生命最初。

初次阅读,以为这只是以乡愁为主题的小格局怀旧之作,以至于没看完。多年后再次拿起书,当呼兰河城的帷幕被缓缓拉开——一座小城,即是一片荒原,盛满衰败与死亡,天真孩童视野里的世界及众生相,让人凉透骨髓,才发现平淡文字里深沉的内容,才感知萧红笔力之深厚,才明白“以小孩的眼光来写隐形的痛与悲,更能让人痛彻心扉”所说不假。

与她同时期的丁玲与冰心,一个政治觉悟高,一个脉脉温情,只有她,即便“一生走的是败路”,也用她异禀的天赋,敏锐的触感,写着纯粹的文字,做着纯粹的作家。她的写法与风格,即使放到现代,也一点都不过时。

《呼兰河传》没有主角,没有连贯的情节,支配的力量不再是人物,而是作者的体验,文字不再忠实于人物与情节,而是个人体验。这种大胆的小说创作,试问当下的作家,有几个敢去尝试?

《呼兰河传》在千头万绪里选择了冬天做开端,大抵东北小城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就是它的冬天了。“严寒把大地冻裂了”,“地皮冻裂了,吞了我的馒头”,“大地一到了这严寒的季节,一切都变了样,天空是灰色的,好像刮了大风之后,呈着一种混沌沌的气象,而且整天飞着清雪”。作者看似无意,其实在这冰天雪地里,全篇“悲凉”的基调已经定下来了。

小城里除了十字主街外,还有东二道街和西二道街。街上有金银首饰店、布庄、油盐店、茶庄、药店,也有拔牙的洋医生,还有庙、烧饼铺、粮栈、火磨和学堂。对于一座小城来说,这些再平常不过了,突兀出来的是东二道街的大泥坑。

大泥坑有五六尺深,两三个月不下雨时,就是最危险的时候。它吞车,吞马,吞猪,吞各种小动物,甚至吞人。一旦事故发生,小城人蜂拥而至,围观、讨论、哄笑,施救或不施救。一到下雨时分,大泥坑子白亮亮的涨得溜溜的满,涨到两边人家的墙根上去了,人们只能攀着墙面惊险万分地过,有如遇到人生的打击,汗流满面或脸色苍白。

这样的大泥坑,亘古地躺在东二道街,制造着各类事故。有人说拆了别人家的院墙让出一块来,有人说栽树以方便攀树而过,可唯独没人说把泥坑填起来。呼兰河城的人,惯性地各自营生,默默地生老病死。

罗素有一个比喻,“沙漠中的雨”,沙漠中的雨瞬间被蒸发,就像没下过一样。呼兰城里的各色人等,自生自灭,转瞬无影无形,仿佛从没存在过一样。

这个突兀的大泥坑,在这里的象征意义不言而喻。它既是指东北这片大半年冰封的地域,也是指旧时代泥潭,同时也指人性局限。这三者交织出一片光怪陆离的镜像,小小的呼兰河城,犹如一片荒诞、荒凉的大荒原。

冰封的地域。东北这片广袤的冻土,让我想到更北的西伯利亚,俄罗斯从前总出专政的沙皇,也许因为这片土地的人认命。在无边无际的荒野里,人是多么渺小,反抗显得多么无力。他们的力气仅够“活着”,接受一切是他们唯一能做的。

呼兰河城所在的地域,也大半年被严寒覆盖,像极了那个无法撼动的,吸取生灵的大泥坑。人们觉得,

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长去;长大就长大,长不大也就算了。 
老,老了也没有什么关系……这有什么办法,谁老谁活该。 
病,人吃五谷杂粮,谁不生病呢?  死……父亲死了儿子哭;儿子死了母亲哭;哥哥死了一家全哭;嫂子死了,她的娘家人来哭……挖一个坑把这人埋起来。
埋了之后,那活着的仍旧得回家照旧的过着日子。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哪怕远处有无比绚烂的火烧云,他们也无心追逐,只是护着仅有的体温,无力地、麻木地活着。

最多,他们觉得心有余力时,去看热闹,去同情,去议论,就是不去改变和拯救。

时代背景如泥潭。20世纪初期,正值新旧时代交替时期,新的思想在破土,旧的体制在破除。而沿袭在呼兰河城的“精神上的盛举”,还是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灯、野台子戏、娘娘庙大会等。

每一场“精神盛举”里,都有着惊心动魄的荒诞愚昧,正如作者所言:这些盛举,都是为鬼而做的,并非为人而做的。至于人去看戏、逛庙,也不过是揩油借光的意思。

这里不得不提赶大车的老胡家。他们家向来爱请跳大神,因为家里有个瘫着的奶奶婆婆。刚接来的小团圆媳妇,是个“黑乎乎,笑呵呵”的小姑娘,只因为“太大方了”,不像小团圆媳妇,便被婆婆毒打了一个多月。婆婆说,

我也打过她,那是我要给她一个下马威。我只打了她一个多月,虽然说我打得狠了一点,可是不狠哪能够规矩出一个好人来?……有几回,我是把她吊在大梁上,让她叔公公用皮鞭子狠狠的抽了她几回……打昏过去了……我也用烧红过的烙铁烙过她的脚心……

她是真心想小团圆媳妇病好,不惜花几千吊钱,不断为她跳大神,用偏方。结果一个健康活泼的十二岁女孩,竟然活活被开水三烫三晕,不出几日,凄然惨死!

那些个看客,带着见世面的计划来围观这场戕害,一边鼓动着,一边又挥洒些无用的同情,最后带着满足的心情离开。

可悲可恨的是,主持这场闹剧的,不是时代所鞭挞的拥有劣根男权的男性,而是女人对女人的无知迫害。

四五岁的孩子,目睹这一切,如天籁般道出其中真相,“不是什么媳妇,而是一个小姑娘”“她根本没有病”“她还偷笑着”。这场闹剧,犹如皇帝的新装般,人人闭目塞听,因循着几千年的愚昧无知,做着荒诞不经的梦。

人性的局限。麻木与自欺欺人是小城人最大的特点。马匹、猪陷进大泥坑里,甚至鸡、鸭、小鸟被泥缚住,大家都争相围观,恨不能让沦陷更严重些,好让剧情更紧张和有看头,直至最后才施以援手,当然也有施施然拍屁股走人的乡绅之流。

有二伯,是一个典型的阿Q式人物,平日在东家偷鸡摸狗,自认强大实则怕强凌弱,整日浑浑噩噩又惜命如金。还有那如出一辙的老厨子,充当看客的各色人物,直愣愣地立于这片荒原上,更深化了荒原里的荒唐与悲凉。

都说萧红传承了鲁迅的批判精神,从以上分析来看,确实有着鲁迅作品人物的影子。但于我看来,鲁迅笔下有刀光剑影,批判不留一丝余地,有着毁灭一切的力量。萧红却用她清淡的文字,在一个美丽的玻璃瓶上敲出了无数的裂痕,她就那么举着满是裂痕的瓶子,悲哀地看着你,让你心底生出凉意,长久地为之悲切。这种力量更为震撼。

所幸,萧红在那个玻璃瓶里还留有一丝亮光,那就是她的后园,她童年的乐土,她精神的乌托邦。

也许我们很多人都还记得小学课本里这必背的一段: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

给与她自由的,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祖父。她用轻松的笔调,写她与祖父日日在后园相伴,她给祖父的帽子上插上玫瑰花作弄祖父,祖父烤鸭子给她吃,祖父教她读诗,祖父说小团圆媳妇“挺好的”“好好的孩子被捉弄死了”……这些都成为她以后生命的底色,是她悲凉人生里得以慰藉的温暖,流荡的自我追寻里勇气的源泉。

另一抹熹光来自同院里的小人物,如磨房里的冯歪嘴子。他穷得连棉被都没有一床,整天敲着梆子赶驴拉磨,生活毫无起伏。却意外地被同院的王大姐看上,在众人的猎奇中结为夫妻,生下两个孩子后,妻子病死了。大家都以为他养不大那个刚出生的小儿子,熬不过这深陷泥淖的日子,都等着看热闹。可是冯歪嘴子并没有如他们愿,多少给了世人以希望。

好像他活着还很有把握的样子似的,他不但没有感到绝望已经洞穿了他……他觉得在这世界上,他一定要生根的,要长得牢牢的。他不管他自己有这份能力没有,他看看别人也都是这样做的,他觉得他也应该这样做的。

茅盾在序里说,《呼兰河传》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大概是更着意于这座后花园及园里的温情。

只是,不多时,“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至于那磨房里的磨倌,至今究竟如何,则完全不晓得了”。无论这抹亮色,这束熹光如何耀眼,它终究穿不破这地域、时代与人性汇集的大荒原,这荒凉的底色蔓延在时间里,流淌至今……

一座小城,一片荒原,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样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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