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似寒
一
大历朝宁熙十年,除夕。这是个无星无月的夜晚,自入夜起便开始下雪,直至子时放眼望去,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了。
宫宴早就散了,空旷的大历皇宫越发显得寂寥。在这楼阁掩映的深宫禁宛中,一个形单影只的男子独自站在御花园中的一棵梅树下。
这个时节梅花开的正好,绯红的花瓣被洁白的雪衬托的越发娇艳,风中是若有若无的暗香。
男子已经不知站了多久了,肩头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如墨的长发被雪水打的湿透。他的年纪很轻,不过三十岁左右,面如冠玉,在他身上很难看到岁月的痕迹,除了身上那与年龄不符的荒凉与沧桑。他面色苍白,饱满的嘴唇也淡的几乎毫无血色,一双如黑曜石一般深邃的眼睛美丽和空洞。
男子静静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若不是还有呼吸和心跳,或许会被人误认成一座美丽的冰雕也不一定。
内侍们站在较远的地方,内心焦灼,却无一人敢上前。

“皇上,皇上——”,安公公跑上前来,将一件大氅披在男子的身上,低声劝道:“夜深露重,皇上回去吧。”
原来,这名男子就是大历的第四代帝王宁熙帝萧离。
萧离并不理会他的话,只是静静地出神,半晌开口道:“安平,皇后去了多久了?”安平心里一惊,他是自幼便跟随萧离的内侍,萧离待他比旁人亲厚些,所以他比旁人更清楚那位对萧离意味着什么。安平不敢多想,低下头回道:“回皇上,快九年了。”
“九年,”萧离轻笑着,面上仍然一片漠然,“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萧离顿了顿,又开口道:“罢了,回宫吧。”
临近寝宫,安平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开口:“皇上,皇后娘娘福薄,您......”话还未说完,便被萧离打断了:“安平,你还记得镇国寺的观逸大师吗?”
安平不知道萧离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只得小心称是。
萧离轻叹了一声,幽幽道:“朕少年时曾随父皇听大师讲经,大师乃是世外高人,所说所言句句珠玑,皆有禅意。而最令朕记忆犹新的是大师曾说:人道众生皆苦,无外乎所求太多。拿不起放不下,求而不得方才觉苦。”
“皇上......”安平不知这话要如何接,只得小心翼翼地看着萧离。所幸萧离也不等安平回话,便一个人径直向寝宫走去。

萧离与白汐的初遇是明德二十五年的除夕,彼时他还是太子,而白汐则是传世数百年的世家之女。
临安白氏,是前朝望族。前朝末年,皇帝昏聩,宦官专权,百姓民不聊生。萧氏太祖欲救百姓于水火,揭竿而起,这时以白家为首的世家站在了太祖之后。因为从龙之功,白家得以延续并且越发昌盛。
白汐是如今白家家主的嫡女,出身高贵又容貌倾城,素有盛京第一美人之称。萧离早就听闻过她的美名,只不过却还是第一次见到真人。
“除夕宫宴,白小姐不在宴席上,反倒在这御花园中作甚?”萧离笑着问道。
彼时白汐正在被一棵梅树吸引看的入神,突然听见一个男子的问话,不由得吓了一跳。待看清男子绣着云纹的杏黄色衣袍,急忙带着侍女行礼。
萧离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免礼。又问道:“你还没有回答孤,你在这儿做什么?”
白汐这才想起她还没有回答萧离的问题,着实失礼,脸上一红轻声道:“臣女在宴席上多饮了几杯,有些醉了,便出来走走。看到御花园中梅花开得正好,一时看得入了迷。太子殿下呢?”
萧离听完不由得笑道:“那可真是凑巧,孤在宫宴上喝的有些多了,觉得烦闷,便出来透口气。”说着萧离偏头看向白汐。
皎洁的月光透过梅树轻轻落在她的脸上,泛起莹润的光泽,白皙的脸颊在寒风中冻得有些绯红,为她平添了几分娇艳。就好像雪夜中的中的红梅,诱人拾取,可见传闻不虚。
或许是酒的缘故,又或许是什么别的原因,萧离有些失神地看着白汐,忽然问道:“你喜欢这棵梅树吗?”白汐不知道萧离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实话实说道:“喜欢,这是整个御花园中最漂亮的一株了。”
“是吗,那太好了。”萧离笑了起来,可笑容却带着一缕哀凉。白汐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正待发问,又听到萧离说:“这株梅树是孤的母后怀孤时亲手种下的,如今已经快二十年了。”
皇后娘娘......白汐心下了然,明德帝的皇后早逝,在太子四岁时就撒手人寰了。传闻皇后娘娘生育太子时难产,伤到了身子。太子出生后,皇后的身体每况愈下,最后在太子四岁之时回天乏术了。
看着萧离寂寥的面容,白汐不由得心中一痛。
皇后病逝后,明德帝悲痛欲绝,大病一场后身体便也不行了。近两年更是缠绵病榻,国事大多都交由了未及弱冠的太子。太子也未曾让人失望,政事处理得有条不紊,文武百官皆赞大历后继有人。可再怎么年少老成也终归还是个少年,如今这阖家团圆的除夕里,他可是思念逝去的皇后了?
白汐上前几步,轻声说道:“太子殿下可是思念皇后娘娘了?如今除夕佳节,若皇后娘娘泉下有知,必定不愿太子难过。”
听闻这话,萧离稍稍回神,眼睛仍然注视着白汐,说道:“谢谢白小姐的宽慰,孤不妨事的。”萧离的视线太赤裸了,白汐被他看得脸上发烧,慌忙行了个礼便要告退。忽然,萧离喊住了她。
“殿下还有什么事吗?”白汐硬着头皮转过身,却不敢抬头。“无事,只不过,”萧离顿了顿,反手折了只梅花递到白汐手中,接到:“这梅花与你相称,拿一枝去赏玩吧。
白汐一只手握着花枝,呆呆地看着萧离,一时竟忘了呼吸。忽然,她猛地回过神来,匆匆离去。
走了很远,她回过头来,依稀还能看见梅树下那杏黄色的身影。白汐轻嗅着手中的梅香,脑海中浮现出月光下,梅影中,那温柔又忧伤的影子。

明德二十六年,春。圣上下旨,赐婚与吏部尚书白锦城之女白汐为太子正妃,于六月完婚。
圣旨既出,朝野议论纷纷,而此时白家也是乱成一团。白汐知道,对于这个结果父亲母亲是满意的。自大历朝建国以来,白家已是显贵,可谁不希望自己的家族能更上一层呢?全家喜气洋洋中,唯有白汐的嫡亲兄长白清显得格格不入。
白汐知道父亲母亲是怎么想的,太子日后登基,自己便是皇后,而她的儿子,也极有可能会成为大历未来的天子。她也知道兄长是怎么想的,木秀于林而风必摧之,白家已是树大招风,实在不宜送一个未来的皇后入宫。
可圣旨已下,天子一言九鼎,断无更改的可能。对此白清一直怏怏不乐,却从未在在白汐面前说过什么。
六月初八,吉日吉时,太子大婚。
依照大历的习俗,新娘由兄长送嫁。临别前,白汐听兄长说:“今天过后,妹妹便是皇家人。一入宫门深似海,今后只有妹妹一个人,也要多保重。”
有那么一瞬间,白汐觉得这话有一点奇怪,在轿帘落下前,她掀起盖头匆匆看了一眼。那一眼她只看见了兄长含笑的面容,白汐心中一阵酸涩,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这样温暖的笑容好像再也见不到了呢......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太子大婚后,为表对太子妃的珍重并未选纳侧妃妾室。太子和太子妃夫妻恩爱,琴瑟和鸣,一时人人称羡。
次年三月,明德帝萧景驾崩,传位于太子萧离,改年号为宁熙。

不同于先帝的过于温和仁慈,萧离行事风行雷厉。纵使如此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宁熙帝萧离登基后的第一把大刀落到了已是皇后白汐的母族身上。
宁熙元年,七月。御史弹劾吏部尚书白锦城,洋洋洒洒列罪十余项。朝野震荡,萧离当堂震怒,白锦城入狱待查。
八月,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弹劾白家意图谋反。
九月,萧离下旨白家满门抄斩。
从查到审直至行刑不过三月,速度之快不由得让人觉得萧离其实早有准备。
后宫之中,白汐一身白衣面容惨淡,曾经娇艳甜美的容颜如今已是毫无血色,她的眼睛很红,可却已经流不出泪了。
白汐倚在床上,无神的双眼空洞洞地望着金碧辉煌的寝宫。侍女悄无声息散在四周,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四周寂静极了,如果不是胸腔里的心脏还在跳动,白汐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呢?白汐无数次的问自己,却找不到一点答案。自从父亲被下狱起,她无数次想为父亲求情,想为白家求情,可是都做不到。萧离不见她。
他没有废除掉她的后位,却也不再见她。她浑浑噩噩的过了三个月,每日以泪洗面。终于,在听到白家已经被满门抄斩的时候清醒过来。
“去请......咳咳,请皇上来,”白汐沙哑的开口,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便已经咳个不停。“娘娘,皇后娘娘,”宫女上前为她拍背,又劝道:“娘娘先好好休息吧,身体要紧,皇上,皇上他......”话还没有说完,便被白汐打断:“本宫不是要求情,本宫有话.....有话要问皇上。”
萧离来时,白汐已经快要陷入昏迷了。这几日她米水未尽,又突然承受了如此大打击,身体已经要撑不住了。
萧离轻轻皱着眉,望着她说:“既然身体不好,就好好休息吧。”
白汐静静地看着萧离,望着他一如初见时的眉眼,一样的温柔又带着淡淡的忧愁,却突然觉得一阵陌生,好像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眼前的人。
“陛下,”半晌,白汐轻轻开口,没有萧离想象中的痛苦和仇恨,反而带着一点天真,仿佛是孩提的痴语:“陛下娶我也是算计好的吗?包括那年除夕夜,在御花园的梅树下,也是您为了铲除白家设计好的吗?”
“皇后觉得呢?”萧离不答,只是反问道。
皇后,他居然这么叫她。
明明之前都是唤她“汐儿”,果然是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吗?白汐忽然笑了,嫣笑如花,一朵开败的花。
最是无情帝王家啊,被所谓的爱情迷晕了眼,她居然忘了自己所嫁的究竟是何人。白汐想起,出嫁时哥哥那似有深意的话,他是不是早就知道白家会有这一天了?
想到兄长,白汐的泪止不住流下来,她抬起头看着萧离,一字一句的说道:“皇上,臣妾曾经很爱很爱您。”
是的,曾经。梦很美,现实却残酷。凄美的幻梦在惨淡的现实面前,不过是易碎的琉璃。
“朕知道。”帝王平静的眼里浮现出一丝仓皇,随后又消失不见。“好好休息吧,朕先走了。”
宁熙元年九月,白家满门抄斩,皇后思及家人悲痛欲绝,病重不起。皇上仁德,并未牵连皇后,着太医精心看护,只是再未踏足皇后寝宫。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世家之首白家覆灭后,曾经不可一世的世家分崩离析,一点点被驱逐出权利的中心,大历建朝起因世家而埋下的隐患一点点被拔出。朝中是难得的清平,盛世之景已见雏形。
为了辞去这一年来的动荡不安,除夕夜宴办的尤为盛大。萧离率后宫妃嫔宴请文武百官及其家眷,皇后依然称病不出。
至此,任谁都已看出,皇后虽未被废弃,却早已没了恩宠。
虎落平阳被犬欺,落毛凤凰不如鸡。从天之骄女到空衔皇后。众人怜惜有之,嘲笑有之。只是这一切白汐全然不在意。
宫宴将散时,白汐命侍女为她梳妆。不是繁复的皇后宫服,而是一袭淡粉色的百褶裙,上面刺绣着几朵红色梅花和墨黑的虬枝。头发没有盘起来而是半束半散着,用绢花和珍珠装饰。束头发的是一只墨梅簪。
替她梳妆的侍女是从家中带来的,最熟悉白汐的打扮。这还是她做姑娘时喜欢的装束,如今不过短短几年,竟然恍若隔世了。
侍女心中一阵阵的酸涩,眼眶不由得红了,却也知道过年落泪是不吉利的,强忍着咽了回去。
白汐看了看镜中的自己,有些恍惚的笑了:“本宫想到御花园走走,你们谁都不要跟着。替本宫问问,若是皇上有空,也请皇上去一趟。”
周围的侍女听到这话都面面相觑,皇上已经有快半年不见皇后了,皇后今天这是疯了吗?可无人敢违抗皇后的命令,看着皇后一步步向御花园走去,侍女们只能去通报皇上。
.......
御花园中开的最好的梅花,是已故的太后娘娘亲手所植的。此时,白汐正独自一人痴痴地望着梅花。萧离来时,白汐的身上已经落了一层薄雪了,她穿的单薄,嘴唇已经冻得发紫了。
听见脚步声,白汐回过头来,对萧离露出一个笑容:“陛下来了,听闻淑妃有孕,恭喜陛下了。”萧离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望着她,一双星眸比最好的黑曜石都美丽,也比最黑的夜都深邃。
白汐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她自顾自得说道:“我知道陛下费这么大力气诛灭白氏一族是为什么。”白汐的话题突然跳到这里让萧离有一些措防不及,但他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她拿下束发的簪子在手中把玩,锦缎般的黑发猛地散了开,垂落至腰际。白汐拨开额前的一缕碎发,接着说道:
“我生于白家,长于白家,有些事情我并非完全不知情,只是假装不知道罢了。皇上在其位而谋其政,我身为大历子民本不该有丝毫怨言。但纵使罪无可恕,那也是我的家人,我始终是白家女。你是对的,可我没办法不去恨你。”
白汐突然抬头,有些凄然地看着萧离,眼中含着无尽的悲伤。她握紧梅花簪,用力一刺。
“我很想杀了你,可是不行。我只能去陪他们了。”
鲜血从白汐的脖颈处涌出,溅落到被雪覆盖的地面上,恍惚间,好像一朵朵红梅落下。她重重地倒在地上,衣袍逐渐被鲜血浸透。
最后,她轻轻的开口:“你知道么,萧离。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是一个好皇帝。”
意识消失前,白汐好像听到萧离隐约再说什么,可是那已经不重要了。梅花落了,她这一生也该结束了。
宁熙二年,新年第一天的子时,皇后白汐薨逝,年仅二十一岁。
白汐这一生,就如同她的名字,潮汐一般,绚丽的到来,又悄无声息的结束。

萧离睁开眼睛,望着头顶上明黄色的床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已经很久不曾梦到她了,是因为昨夜除夕在那棵梅树下呆的时间久了的缘故吗?
萧离还记得,白汐曾问他,他们的一切,是否只是一场算计。
那是个傻姑娘,所以她才活不长。
人生在世,有多少真与假是能去细细分辨的?人的这一生,或许只有他们在母亲肚子里时才是真正纯净的,当他们呼吸这个世界的第一口空气时,他们人生就不在只由他们决定了。
这高墙耸立的深宫中,尸骨堆砌的王座上,仅凭一颗真心,又如何活的下去?
明德二十五年的除夕后,萧离跪在明德帝的床前,请求他将白家嫡女赐婚于他。
缠绵病榻已久的老皇帝,那浑浊的双眼在听到这句话时爆发出利剑般的目光,枯木般的手仿佛要把萧离的胳膊勒断。
他问:“你还记得你母后是怎么死的吗?”
萧离记得,已故的母亲并不是传闻中的病逝,她死于剧毒。而那毒原本是要下给他的。母后死后,父皇下旨处死了当日所有伺候母后的人,可那些不过是替罪羊而已。真正害死母后的是白家。
世家,真是个有趣的名词。
这些经久历年的庞然大物,既有累世相传的气节风骨,也有越积越深的沉疴。或许世上真的没有什么是能永存的,厉鬼可以被度化,神明也可以堕落。漫长的时间可以改变太多,曾经的世家已然变成了外表光鲜怪物。而世家之首的白家,则是其中最可怕的怪物。
太祖皇帝依靠世家而建国,给了世家盛大的荣耀与恩宠。功高之后,便是震主。到了萧离父亲这一代,世家与皇权的矛盾已经到了无法调和的地步。
萧离至今都还记得,明德帝拉他的手对他说:“皇儿,父皇老了,这天下日后便是你的了。朕不是迁怒白家丫头,只是你不要忘了你不是为自己一个人活的。”
萧离明白的明德帝的意思,他是太子,未来的帝王。他身后有的不仅仅是母后的一条命,还有无数的黎民百姓。前朝末年战乱数十年,百姓民不聊生,历经萧家三代帝王总算缓过了一口气,这天下再经不起战乱了。
同样他也知道,只要白家不除,世家不倒,朝堂乃至天下,都将永无宁日。
最后他又听明德帝说:“你想娶她,朕不反对。朕既然决定将江山交给你,你所做的任何决定朕都不会反对。只是离儿,莫负列祖列宗。”
莫负列祖列宗......
所以他只能负了她,负了自己的最美好的年少情谊。
他知道白汐恨他,他也从未从未奢求过她原谅他。白汐说他会是一个好皇帝,或许吧。他终究做不成一个好丈夫,只能竭尽所能去做一个好帝王。
萧离轻轻地合上眼,回想着梦里少女的容颜,竟然也模糊不清了。一滴泪从眼角流了下来。
可也只有一滴而已。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曾经嫣笑如花的少女,终究离他远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