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淼是个人生体验师。
这个工作就像是借尸还魂一样匪夷所思,工作内容就是需要你进入雇主的身体替他们度过一段人生。
她没有记忆,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一个人生体验师,唯一庆幸还知道自己叫张小淼。拥有工作的这件事很好地疏解了她面对这个未知世界的茫然恐慌,目前为止,她拥有两个固定客户。
22岁的徐思,医院长驻客户,主要代替她周一到周五在医院里打针吃药,在病床上发呆。
另一个叫丫丫,其他信息未知,任务是周末去往其父母家待两天。要求无,在家就行,随意发挥。
在这种画风不太正常的氛围里,张小淼已经工作了一个周了。
除却最开始的无措,现在她已经很好地适应了两份工作。这个本能让她不由猜测,以前的她说不定也有过这样的经历,所以处理起来才格外得心应手。
这是第二周了。
“徐思”正坐在病床靠窗的一侧晒太阳,两条腿悬空晃悠着,看得出心情不错。
“徐思,该吃药了!”外面护士过来传话。
“哦,来了。”听见护士叫,“徐思”刚刚的好心情一下就蔫了,那个药很苦的,吃完嘴巴里久久都散不去药味,还可能恶心呕吐。
要是这药是草莓味的就好了,她最喜欢草莓了。
护士熟练地找到徐思的药,将药片递过来,监督着她现场吃完。
自从徐思有过几次偷偷把药扔掉的记录,现在吃药时,护士对她可谓十分重视尽责。“徐思”也是很无奈,虽然理解真正的徐思为什么不愿意吃药,但她作为替代者,还是很乖的,毕竟要拿钱就要对得起这份工作。
药进入口腔的瞬间,“徐思”愣住了,非以往的苦涩,反而是酸酸甜甜的味道。
这...是草莓的味道!
她疑惑地看向护士,又去看那药瓶子,唔没给错药啊,怎么会是草莓味的呢?
护士被她那眼看得奇怪,但看她听话地吃下药,放了心,笑着安慰她,“听话按时吃药才能康复的快,看你这几天情绪好多了,”护士收拾好东西往外走,对着这个老病号又不免提醒道:“无聊了可以出去走走,看看景色晒晒太阳对你身体也好。”
“徐思”咂摸了下嘴里的味道,真的是草莓味的,她开心地眯起眼睛,怎么没人跟她说体验师有这样的能力,这样子再吃药就不会觉得痛苦了。
哇,之前苦咧咧的生活感觉好亏啊。
四月晚风清凉,夜色已深,真正的张小淼出现在小吃一条街上。
生活可能就是这样,当出现一个bug时,就很容易发现另一个bug。偶然间她发现了另一个惊喜。
当身体处于睡眠时,她可以离开雇主身体做回自己,但她也不知道这段时间雇主是不是也可以支配他们真正的身体。
夜深人噪,小吃街的夜生活正热闹。
张小淼站在摊前一口一个章鱼小丸子,眼睛盯着阿姨麻利的动作,口齿不清地补充道:“阿姨,烤冷面再加一个蛋,多点辣!”
接着又对隔壁摊子的爷爷比划着:两根烤肠,对,加辣!
张小淼记不起来自己之前过得什么生活,似乎好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夜生活,每一样食物不假思索地从嘴边喊出,熟悉又陌生。
一番折腾,抱着一堆小吃溜到一个人少的角落,准备大快朵颐。
巧的是对面路边有一对正在吵架的情侣,空旷的风将两人的对话清晰地吹到远处。女生句句进攻不容男生一语狡辩,男生步步退让可又嘴笨得不会说好听的话,两人战况胶着,张小淼看得津津有味。
后续人家情侣发现了这里的旁观者,女孩羞恼地转头就跑,男生回头瞪了她一眼。
张小淼悻悻地收回视线,她不是故意偷窥好吧,实在是两人吵得太激烈忘我了啊。
这样的日子一长,很快她发现了雇主活动的迹象。
每天半夜回去,有时会发现桌上的草莓糖少了几颗,有时是枕头被扔到地上,有时是桌上的被子被倒扣了......
两人的生活像是两张相似但不同的画被重新粘在了一起,互不打扰又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张小淼没想过要去了解雇主的生活,她只想本分尽责地做好一个工具人的身份,可又忍不住在下次买糖的时候多买一些放在床头的抽屉里,每次发现糖少了几颗,她的心情便会雀跃几分。
周末张小淼坐在客厅里,看着“丫丫”的父母忙前忙后,但于她又一直是小心翼翼地对待。上一次还在适应环境的紧张弱化了这个家里的古怪感,但这一次张小淼也想和“丫丫”一样逃离。
说话大声了会骤然顿住偷偷看“她”一眼,碟子磕到桌子,厨房里的人也会猛地看向“她”。
这个氛围里,声音像是扼住声道,像场不合格的默剧,张小淼甚至觉得压抑,只好转身回了房间。
黑白色调的房间,显得不太近人情。一个书架占了大半堵墙,摆了三分之二满的书,比起上次来的时候,书的位置变换了很多。窗户前的书桌,保持了一贯的凌乱,唯一像点女孩子的地方就是桌子上有个零食罐,白色的蛋糕黑色的饼干还有粉色的糖果,冲散了一点冷清。
夜晚,张小淼还是偷偷地溜了出去,这个家里负压的气氛让她的脑袋缺氧,她急切地想要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
说起来可笑,仿佛她不是作为一个家人存在,而是一个主宰又被监督的傀儡君主。
尽管寂静的街上寂寥得只有几盏路灯和沙沙作响的风吹过树叶的声音,但都要比那个家更轻松。
路灯将树木的影子拉得那么长,像是在用力将这暗沉沉的影子从这棵生机勃勃的生物身边抽离,但可惜并没有成功。
脚尖一下一下踹着路面的小石子,突然间张小淼脸色一白,转身望了眼路灯,又看向地面,她的脚下被灯光照得一片光亮。
为什么她没有影子!
张小淼脑子一团乱,所以她到底是什么。
不不不,一定是因为她的职业问题导致的,前些日子她还在小吃街买东西呢。
张小淼胡乱抹了把眼泪,对,除了没有影子,她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真实的人。
寂静里突然间的几声犬吠,在深夜格外清晰,女人吓得一个激灵,这声音将她从胡思乱想中抽离,脚步凌乱行尸走肉般跑回了房间。原本还嫌冷清的房间,夜色里像一个幽暗空旷的盒子,这个没有被其他东西过于侵占的空间,此时给了她巨大的安全感。
窗户大开,屋外的风将桌上的笔记本翻得纸页凌乱。短暂的交替,似乎使这次雇主的出现与消失都格外仓促。
想帮忙合上本子的手在看见纸上的内容时停住了。
——如果不是怪物,为什么会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若是怪物,那存在人间的意义是什么。
这个夜晚注定无眠,她直直望着昏暗的房顶,满脑子都是,怪物、存在、意义......
周一凌晨,张小淼赶回医院,心神不宁的她难得安心地睡了几个小时。
比起周末雇主家的沉闷压抑,她更适应医院的生活,以及夜晚后和徐思两人一丝丝的小互动。
一连两天放空身心地按时吃药发呆,虽然让她平静了很多,但内心时常惴惴不安。张小淼想了又想,迫切觉得她需要热闹的人群来验证一下存在感。
周二的夜晚,她将偷偷买的草莓味的蛋糕留下一小块儿,像是一个告知出门稍久的信号,然后又溜了出去。
这或许是她翘班最严重的一次,赶回去时天空微微亮。
一睁眼,便是高空望着楼下的一览无余。天光微亮,楼下是平坦的石板路,不算茂盛的几棵松树,也没有人的痕迹,像是有了年岁的老照片,灰扑扑一片。
六层楼的高度,身体已经探出了一半。
“徐思”脑袋一阵眩晕,这是她第一次失控,完全控制不了情绪,无尽的悲伤绝望如同正在坍塌的老房子,不断掉落砖头,破裂玻璃,一次次堵住她离开的路,直至倒塌的墙体将她完全掩埋。
张小淼拼命地控制身体回到围栏里,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救徐思还是在救自己,她只是很确定心底有个声音在不断嘶喊——“我不想死,救救我......”
我想活着......
“病人应该快醒了,一定要让病人保持心情稳定,不能再受刺激了。”
她迷迷糊糊醒过来时就听见护士的声音,身边似乎还有人在回应。
眼前还是医院熟悉的白色墙壁,身边守着的人却是那家周末时才会见到的父母。
多么有趣,这里的所有人都告诉她,她不叫张小淼。
她是丫丫也是徐思。
父母依旧对她如同一个要锁在保险柜的珍藏品,每一句话都在谨慎斟酌。
他们对她说,她是受到极大的刺激后昏迷太久才会记忆混乱的。
徐思忍不住问起张小淼是谁,他们只说是她之前同病房的姐姐,现在不住院了,再多的就不知道了。
两人欲言又止,躲躲闪闪的眼神分明在赤裸裸地显示:他们撒谎了。徐思突然不敢问了。
又过了很多天,她每天乖乖吃药的表现让大家安心起来,徐思拿回了她的手机。在她想都没想就输入了正确的锁屏密码时,起码让她再一次验证了这里不是梦,就是现实。
午后阳光和煦,暖洋洋笼罩着大地。医院总是来来往往的人群走动,没人留意楼外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女孩独自安静地坐了许久,更没人发现这个紧紧攥着手机,仰头望着楼顶的女孩已是满脸的泪水。
她想起了自己的记忆。
比如徐思的病,父母的态度,又比如张小淼是谁。
姐姐最喜欢草莓味的糖,每次买来都会偷偷给她留一些。
姐姐出院了,给她拍小吃街的各种好吃的,让她好好治疗,出院了就带她扫遍小吃街。还跟她吐槽看见的一对情侣吵架,并树立了个谈场恋爱的小目标。
也想起姐姐又一次回到了医院,给她带了草莓蛋糕,笑着对着她自我调侃,舍不得她所以来又来陪她了。可也是第二天凌晨她发现人不在房里,一路寻到了楼顶,就看见那个总是对她笑着的人一跃而下的身影。
宽大的病号服在空中被风撑起像一个大风筝,可这个风筝不是飞入空中而是跌落死亡。
徐思双手捂住脸,眼泪源源不断从指缝渗出,她不知道怎样的心态才会选择从那样高的楼顶跳下。
在那场梦里,意识到死亡即将坠楼的瞬间,她拼命想要活下来。
现实里的徐思不想死,梦里的张小淼也不想死。是不是那天的张小淼在跳楼时也曾期待过有人来拉住她,给她自己一个活着的理由呢......
或许我们从来都不是怪物,这个世界才是。
许久之后,徐思慢慢走回病房,这个时间护士姐姐一定在等着监督她吃药。
如果这药真的是草莓味的该多好啊!
我想每一个喜欢写故事的人都应该有被世界看到自己文章看到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