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惭愧,我实在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文科生,但也实在只是一个半吊子文科生。就像人们对文科生的传统看法一样,我对原子力学细胞持敬而远之的态度,唯有在那些排列得方方正正的文字里面才得到丝丝感慰。可偏偏,懒惰这劣根性在我身上落得是扎扎实实,至今看过的书屈指可数。大概是稀少,而也就容易深刻。迟子建的书便是那稀少中兀现的深刻,似北国季春的雨、南国孟冬的雪,似乡野乍现之蜩沸。友人都笑我:你书架上的书,落灰最少的就属迟子建的书了。确然,那位踏过白桦林中的厚雪、随大黄狗穿梭金顶镇、在群山之巅眺过太阳火的东北女子,曾不止一次地撩拨我的心;我也不止一次地,在她用缓沉、细腻、质朴的文字构造的中国北世界中沉沦。
初见迟子建的文字,是在读某杂志时,那一期的文学推荐是她的《额尔古纳河右岸》节选,只是寥寥百来字数,却令我一见倾心,明明只是描写寻常之事,但字里行间,却尽是累累叠叠的挚诚。那一节段写在雪夜出生的姐姐受风寒而夭折,母亲依照民族俗制,含痛将姐姐装在一条白色口袋中,扔在向阳的山坡上。读毕,我的情绪也被引入那一哀一伤中,再续,撇开哀伤,剩余的便是猎奇。文中的“希楞柱”为何物,为何圈养驯鹿,为何将夭折的姐姐扔在向阳的山坡上?
凭着解疑与狩猎迟子建笔下更多的意趣的念头,我终买来《额尔古纳河右岸》。从此,我放纵自己在她温婉细腻的文笔下徜徉。囫囵吞枣地读完《额尔古纳河右岸》,我重新开始细嚼慢咽。它展示了生活在中俄边界的额尔古纳河右岸的一个东北少数民族鄂温克族的生存故事和百年沧桑。全书以女主人公的回忆为主调,她独自坐在火塘前,把故事讲给雨和雪、跳动的火焰、桦树皮桶里的物什听,从清晨讲到黄昏,她回忆了一生,从女孩到暮年。
卷首便是女主人公的心里独白,“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岁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我第一眼看到这句时,心尖颤了又颤,雨和雪似是附了神灵般拥有生命,与她在漫长的生命中相互作用,竟互相看老了对方。鄂温克族与驯鹿为伴,他们为了生存而迁徙,在额尔古纳河畔、在白桦树林里走走停停,他们享受着大自然恩赐的同时,也在艰难地生存着。即使艰难,鄂温克族人也从未怨天尤人,只因心中有“神”,玛鲁神。火种是鄂温克族的希望之一,他们不管迁徙去哪都带着,百年来从未变更。故事的末尾中,鄂温克族的生活方式和现代文明冲突不断,生存环境渐劣,族人决定下山定居,却没带走火种。他们说布苏的房子里有火,不再需要火种了。不愿下山定居的女主人公无奈而忧愁:我们的火种是用镰刀和石头打出来的,而布苏的火里没有阳光和月光,这样的火,怎能使人的心和眼睛明亮呢。像这样充盈着灵气的描写,书中比比皆是,仿佛你也置身那片白桦林中,仿佛你也骑着驯鹿,仿佛你也曾躺在希楞柱中看天上的星。文中的鄂温克族人把万物放在平等的位置,大自然承载了他们的全部,他们把全部都交付给了大自然。试问当今可否有人可以如此这般,心中也有一个“神”?一个使人怀着敬畏之心的神,一个可以使人爱己及人的神。不可回避的是,人类中心主义需要反思,我们,也需要反思。
迟子建曾在访谈中说:“每一朵花,一块儿石头都是有灵的,万物有灵是浸入到我灵魂的信仰。”正是基于这样的信仰,我从她的作品中感受到了最真实质朴的情感世界,温婉而自然。不仅仅是《额尔古纳河右岸》,《穿越云层的晴朗》、《群山之巅》等书也给我带来了莫大的震撼和惊喜。流连在白桦林间、在金顶镇和龙盏镇来回,吾只慨叹此生无憾,所幸识得此书,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