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良言

太皇太后召太子和太子妃入宫。

小枫不知道如何面对慈爱的老人家，想称病不去，李承鄞劝她无论有多大怨气，都不应辜负了老人家的关心。

小枫思考了一阵，答应了，“不是因为你，是为了太奶奶。”

入宫后，小枫行礼后，低头不语。太皇太后特意安排了小枫爱吃的食物，小枫兴趣寥寥，推辞说身体不舒服，没有胃口。

太皇太后慈爱地看着小枫，嗔怪李承鄞：“小枫都瘦成什么样子啦？阿鄞，你可太不懂事了。我可听说了这段时间你折腾小枫的寝宫，乱改乱造。小枫啊，他是不是气着你了？”

“之前你独宠赵良娣，太子妃正室的脸面你都不给，现在还任性胡闹，真是该打！”

李承鄞回道：“太奶奶教训的是。”

老人家唤小枫上前，握着小枫的手，惊呼：“好孩子，手怎么这么凉？”忙吩咐左右拿来暖炉，放小枫手里捂着。小枫很感动，低声说，“谢谢太奶奶。”

太皇太后让李承鄞去偏殿等候，她有些贴心话要给小枫说。李承鄞走后，太奶奶拍着小枫的手，关切地说，“赵良娣闭门思过了？阿鄞他心里有你。”  

小枫摇头，“我才不管赵良娣和李承鄞呢，他俩好不好跟我有什么关系？”

太皇太后哄着小枫，说：“那不是赵良娣，又是何事让小枫如此难过啊？你不要有顾忌，把心里话说出来。太奶奶给你做主。”

小枫看着太皇太后期待的目光，不知该如何开口，说她的重孙在西州如何欺骗她？说他可不像太奶奶想的那般心善？说她恨她的好重孙，想回西州？

半晌，小枫说：“太奶奶，在这世上，我能说说真心话的人不多了。宫里太苦了，我不喜欢上京，我想回西州。”

太皇太后听了，抚摸着小枫的鬓发，轻声说，“委屈你了。好孩子，你还记得吗？上次你不想嫁给阿鄞，我领你去看豊朝先烈的牌位，给你讲明远的事，你这太子妃做的很好，可现在的你啊，三魂丢了七魄，比那时更让我这婆子心疼。前些日子，你俩好好的呢，你有情他有意，我看着很是欣喜。”

小枫苦涩涌上心头：“太奶奶，您不知道，我和李承鄞有一些仇怨，我忘不了。”

太皇太后想了一阵，握紧小枫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小枫，我原是看你小，性子又善良单纯，总把你当孩子，有些事不忍告诉你，可你今年就十八了，你不再是孩子了，你如今是太子妃，未来，是皇后，一身系两国。老婆子我十八时，先皇帝那时都两岁了，而我已经陪着丈夫出巡边关，身披甲胄，慰劳将士，缝制棉衣......”

太皇太后顿了顿，呵呵笑着，“瞧我，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不提了。我知道所有皇子中，阿鄞，他的心机最深。别人看十步，他看百步。可惜这孩子小时候受了些罪，有些偏执，有时候难免手段强硬。所以正需要你这样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去引导他，软化他。”

 小枫心想，子虚国的小王子吗？不过是李承鄞做了恶，给自己找借口。她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声音有些颤抖：“太奶奶，我，做不来。李承鄞，他，实在是......”小枫说不下去了。

太皇太后突然话锋一转:“阿鄞去过西境，是他把你迎来豊朝。阿鄞和你是不是......早已认识？”小枫暗地里吃了一惊，手里的暖炉差点掉到地上，慌乱的眼神出卖了她。太皇太后模模糊糊想到了这种可能，想诈一下单纯的小枫，没想到歪打正着证实了她的猜想。

老人家内心波澜翻腾，发现了一个秘密。如果是阿鄞做出小枫不能原谅的事，而现在小枫知道了，那只会加剧她的怨恨，哎......还真是棘手呢。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太皇太后轻轻捻着手腕上的佛珠，闭目不言。

小枫坐立不安，轻轻揉搓着暖炉，手心微微渗出汗，她盯着鞋尖上的珍珠，视线有些模糊，正焦急彷徨之际，太皇太后严肃地问她：“小枫，你说你是谁？”

小枫狐疑地说，“我是小枫啊，”她用极低的声音回答，“是太子妃。”

太皇太后仰头，似是不忍，“不，孩子，你是和亲贡品！献给未来不可知国运的贡品。这就是你的宿命。每一位皇室成员从出生起就是棋子。从你出生那天起，你的命运就不在自己手里，你的使命，你的责任，大过你的幸福。你再不情愿，也很难改变这个现实。男人们啊，他们想少打仗，就靠着女人去联姻，成了亲戚，大家暂时能过段平安日子。公主们像寻常女人那样去讨好男人，放下骄傲，牺牲了自己，成全了自己的故乡。”

太皇太后点出了公主和亲的本质。之前明远公主、阿爹，连李承鄞也说过，和亲的重要性。从来没有人当着小枫的面，把和亲的本质说得如此难堪，直接把真相甩在小枫脸上。

“可裴照和珞熙？”小枫嘟囔，珞熙明明嫁给了心仪的郎君。

“裴照身份高贵，又是太子亲信。待出阁的公主只有永宁和珞熙。永宁母妃乃侯门勋贵之女，珞熙的母亲家族式微，嫁给裴照，陛下放心。你觉得顺其自然的事不过是合适而已。”

太皇太后看小枫眉宇间流露出焦躁不安，她狠下心继续说：“你想回西州，定是遇到了心里过不去的坎儿。我瞧出来，以前你跟阿鄞闹别扭，是爱而不自知。如今你对阿鄞，有了恨意。这是你俩之间的事，我也不好过问。小枫，你想过你为什么来豊朝？为什么不是丹蚩和亲？不是硕博的公主和亲？”

小枫思绪凌乱，模模糊糊触摸到一些枝枝蔓蔓的细节，却很难整合起真相。

“我不是不敬重你的阿翁，丹蚩不耕种土地，只有劫掠别国的人和财物。硕博也是，屡次挑起战争。豊朝国力强盛，和丹蚩打了几十年的仗，和硕博也经常作战，这三个国家都只能硬碰硬，他们的公主嫁过来也不能保证没有战争。西州夹在这些国家之间，武力不如他们，倒是富裕的很，你说西州像不像一块肥肉？群狼环伺，一不小心就被狼群吃了。”  

“你父亲很不容易啊！你母亲是丹蚩大公主，嫁给你父王，你父王为丹蚩提供财物，丹蚩就不会对西州造成威胁。可这十年间，形势变了，丹蚩这些年不停征讨，却不像二十年前，可以发动大的战役，这说明丹蚩国力不行了。你父亲大概预感到丹蚩灭亡的危机，才着急把你嫁到豊朝。你父亲得不到丹蚩的保护，周围的硕博等国家就会扑上来，你父亲只能用钱去满足饿狼，光是每年要的岁币，恐怕对西州来说，也是数目很大，这些钱只能西州百姓承担。你的某位姐姐大概会嫁给硕博的王子，缓解硕博的威胁。而你作为最为尊贵的嫡公主，嫁给豊朝的太子，就是一种结盟，互相表明了诚意，最为强大的豊朝会为西州提供最大的军事支持。对豊朝来说，西州有钱，容易控制，也乐意与西州结盟。所以说，你身在豊朝，却有一根看不见的线连着西州。”

“如果你回西州......就会打破这种平衡。豊朝朝堂之上，有些大臣反对立外族公主为太子妃，你要是回去，他们马上策动陛下立高门勋贵女子为太子妃。孩子，你回了西州，真能获得自由吗？失去了豊朝的军事保护，豊朝可能会变成西州的敌人，西州的兵力能挣一个月吗？没有了丹蚩这个强大的对手，硕博也会进攻西州。到时候，西州覆灭，百姓沦为奴隶，王城宫室不过是黄粱一梦啊！”

“哎......”太皇太后长长地舒了口气，“我这老婆子，说了这么多，说的都口渴了，你去给我沏杯茶吧。”

太皇太后已经尽到了一个皇室长辈的责任，小枫能不能明白，能明白多少，就看她自己了。她是个聪慧的孩子，把这些利害关系给她说透了，她要是还想闹着回西州，那也是无能为力了。至于和李承鄞的矛盾......只能靠他们自己解决了。

她再心疼小枫，也不能让她意气用事，引起局势动荡，她觉得遗憾，毕竟是从小娇养的宝贝啊，偏要经受如此磋磨。

小枫一向对政治朝堂之事不感兴趣，今天太皇太后说的朝堂、政治、联姻，这些沉重的话题，对小枫而言，无异于醍醐灌顶。她一下子接受这么多庞杂的信息，有些吃力。她不是不知道西州的利害冲突，只是倔强地不认命。再怎样奋力挣扎公主的身份，还是挣不脱命运的束缚。

她是热爱自由的九公主啊，灿如骄阳，可再尊贵的公主，也是个身不由己的和亲贡品。她的母亲活的多么洒脱任性，一直鼓励小枫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临了，还是为丹蚩死了。

李承鄞踱步到游廊，盯着庭院里的日晷，已经快两个时辰，接近午时了，太奶奶还在与小枫详谈。是永娘给太奶奶说了宫中的情形吧，所以老人家着急了。太奶奶当年是陪夫征战的女中豪杰，经历过后宫朝堂波谲诡异的重重险境，扶持了先皇和父皇登基，当了三十年太后和太皇太后，这宫里没有比她看得更透彻的人了。既然谈了这么久，李承鄞已经猜出太奶奶在阻止小枫回西州，大概是用小枫心系西州的软肋来劝服她。

内侍出来，请李承鄞回去用膳。李承鄞进屋，太皇太后一脸关爱地吩咐宫人给小枫布菜，时不时讲点趣事，小枫顾虑重重，强撑起笑容与太皇太后说笑。太皇太后看李承鄞进来了，招呼他靠近小枫落坐，小枫难得没有起身远离他。李承鄞把一块紫米糕轻轻地放到小枫盘中，小枫心神不宁，似乎没有察觉这块糕是李承鄞给她的，她用筷子夹起紫米糕放入口中咬了一口。

李承鄞松了一口气，嘴角微微上翘，噙着笑，心中悬挂已久的巨石落了下来---谈成了。

他从来没有感到如此轻松。

下午，李承鄞去觐见皇上。小枫回到东宫，阿渡见小枫一副虚脱的样子，上前扶住她，她对阿渡说，不回西州了。

阿渡难以相信地睁大眼睛，不安不解不忿，想从小枫脸上找答案，小枫历尽劫波之后大彻大悟，无力地颓坐在贵妃榻上。她好似做了场大梦，梦里有繁花，有肆意的快乐，有避之不及的痛苦，有纠结的困惑。梦醒了，拥有孩子般任性去爱去恨的小枫随着梦走了，未来她只能有一条路走了，就这样活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