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堂哥段大白
段少侠出国后的第一年里,一个人过地逍遥自在,她原本没有打算回国过那惨淡的春节,但刘小姐来了电话,暗示少侠能回家一趟。少侠想着机票钱有她爹包了,也就打算回去了。而那个年初,段少侠也遇到了生命里好几个有意思的人,算是为沉闷单调的生活撒了一把盐。
段少侠的四堂哥,段大白要结婚了,这也是刘小姐意图少侠回家的主要原因。那个只比她大两岁的哥哥,也是少侠童年印象里最喜欢的哥哥,甚至有一度,少侠以为那种感情是要近乎超越亲情的,当然,她还是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自己吃掉了。
大白哥比少侠长两岁,之所以叫他大白,是因为他皮肤真的很白,小时候长地十分秀气,白白净净,害羞腼腆,但懂事乖巧,很能待人。少侠讨好田小生的弹珠都是从大白哥那里偷过来的,不算偷,是名正言顺地从他铁盒里拿出来的。大白哥和少侠念同一所小学,也长她两个年级。在学校里,也很照顾少侠,有一次,少侠和班里的一个男生发生口角,气势上输给了那个男生,事情传到大白哥那里,据说下午放学后,那个男生就被大白哥找去约谈了。
这事儿是少侠听梦姑娘说起的,梦姑娘是大白哥的邻居,两人小时候一直被传绯闻,但少侠不喜欢,她嫉妒梦姑娘的美貌,也嫉妒她喜欢大白哥。但得知大白哥暗地里为自己出气,心里还是有些沾沾自喜的。难怪少侠的小学生涯风平浪静,没有受到别人欺负,因为此事,少侠对大白哥的好感又增加几分,在他面前还学会了女孩子的那一套害羞脸红。
对了,大白哥管刘小姐也叫妈,管自己亲生的妈只叫姨,这好像是刘小姐平白无故地多了一个儿子,每次大白哥叫刘小姐“妈”的时候,刘小姐都特别开心,那表情只能用乐开了花儿来形容。这应该是农村一种过继的做法,意思是大白哥的生辰八字与亲爹亲妈有些冲,不好养,所以过继给别人家。或许也是出于此原因,段少侠和段大白特别亲,感情也尤其好。大白哥事事都让着少侠,这让少侠觉得安全感十足,也总是有一种被宠溺的幸福,少侠仅有对男人的安全感限于那时。
就少侠童年记忆里的人来说,大白哥算是为数不多的一想到就会微笑的人。另外一个原因可能只是大白哥长地好看吧。大白哥的亲妈是个永远都走在时尚前端的妇女,用妇女这样的称呼有贬低她气质的嫌疑,但少侠一时想不到合适的称呼,且叫她姑娘吧,万姑娘很爱美,也爱花钱,她和刘小姐在同一个厂里上班。万姑娘经常叫上刘小姐去逛街,蹦迪,跳舞,怂恿刘小姐买各种好看的衣服。尽管万姑娘看上去有些妖气,但是心底不坏,所以少侠并不讨厌她。
不过少侠也心存疑惑,为什么人长地好看,心眼也可以这么美呢。少侠小时候不懂,她太羡慕这样的人了。后来才知道,那些嫉妒的人往往都是长地不美而且心眼也坏的人,这种人才是最可恶的。少侠知道自己不够美,所以她觉得一定要心地善良,有内在,不要有坏心眼。这样才会招人喜欢。
每次去大白哥家里,少侠都会特别小心翼翼,而且还容易紧张,因为每次去万姑娘家里,少侠总是会见到一些稀奇古怪的新鲜玩意儿,可能是新的小电器,可能是新包装的饼干盒,也可能是新的衣服。少侠总觉得自己土,没见过世面,害怕自己的笨拙弄坏别人家东西。所以少侠都安分守己,坐在椅子上,别人不叫她,她就能在椅子上坐好长一段时间,一动不动。因而大白哥的外婆总夸少侠懂事,少侠也总是不好意思地以傻笑回应。
直到今天,少侠到大白哥家去,还是会老老实实地坐在沙发上,桌上的水果也从不会主动拿来吃,不会东张西望,因为她总是感到不自在。大白哥家里条件优越于少侠家,少侠她爹和刘小姐省吃俭用,拼命干活也为了早日扬眉吐气,过上小康生活。少侠有时想,基因遗传真可怕,因为她把父母言行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不知不觉中也成为了他们一样性格的人。这是很多年后,少侠才意识到的,庆幸的是,她意识到了,并且她试图挣脱那个基因的魔咒。
很多时候,少侠都是了解大人们世界里的人情世故,但是她本能地拒绝和排斥,并且不愿意相信。在家里的饭桌上,少侠时常听到父母关起门来,说着邻里亲戚的生活琐事,或大或小,或对或错。他们都忘记了桌上的另一端还有个小孩,默默地像海绵一样吸收了所有营养和毒物。长大后的少侠越来越不愿意面对这些世俗,但是却被告知,这就是现实,而且是必需接受的现实,没有选择的权利,这话是少侠她爹亲口告诉她的,在一场积累二十四年的战争中。所有反抗和斗争的机会都不留有,少侠只好沉默,她不再开口提些什么,说些什么,没有人会听,没有人会在意。
少侠搬家时,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来送行,那一个星期里,家里每天都是满满的人,也是那个时候,少侠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照过几次相,她留着一张和大白哥的合影,照片里的少侠眼睛有些通红,她没好意思当着所有人的面放声大哭。照片里的大白哥穿着灰色牛仔中裤和蓝色格子衬衫,皮肤依旧很白,他的表情有些腼腆,是少侠记忆里的青涩少年模样。后来少侠对于肤白的男生更有好感,那场二十岁恋爱里的男生就是浑身都比少侠白。想到此,少侠总是惭愧。
搬家后的十四年里,少侠一共回乡五次,平均三年回去一次。不过自从离开后,少侠就没有再与大白哥联系过,甚至连电话里的问候都没有。少侠以为所有的小孩都会像她一样好好学习,考上重点高中,才争取考上好的大学,接着找份体面的工作,一切如父母的意愿。但事实上,这样美好的设想破灭了。少侠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为何大白哥会走上一条不归路。那会上初中的少侠听到他爹在电话里连连叹气,对面电话里的声音无比焦急不安。原来大白哥转校后,没好好学习,万姑娘也放任没有管教。没想到后来大白哥认识了社会上的混混和黑道上的人,因不知名的原因,被道上的人扣留住,并扬言要剁掉大白哥的手指。听到这里,少侠几乎快吓傻了,那一整天,都精神恍惚,她不确定听到的是不是真相,但那一刻她明白人各自有命。
少侠始终无法相信大白哥混上黑道,抽烟,喝酒,打架,泡吧或者还吸毒,这与温顺善良的大白哥不符合。据说砍手指那件事最后被平息了,动用了大表哥他亲爹所有的人际关系,实际上,大白哥他爹这十几年里事业发展地极好,在县城也小有名气,后来才想明白,大白哥可能也算是半个富二代,少侠没想到自己身边会有这样的亲人。不知算不算一种光荣。
初中一个的暑假,大白哥到少侠家做客,实际意图是希望作为妹妹的后辈能感化他一些,让大白哥能学好。这种说法让少侠很反感,她坚信大白哥是善良的,只是误入歧途。当少侠见到大白哥的第一面时,童年时所有的美好幻想都破灭了,少侠有一种落入水中窒息的无力感。大白哥烫着烟花头,额前的刘海近乎遮住了眼睛,体形增加数倍,脸上泛着油光还有凸起的青春痘。这不是少侠想象的模样,她不能接受,可还是强作镇定,保持平静。
多年未见面的距离生疏还是存在,大白哥到的第一天,少侠都没好意思说话,只闷头干活。与大白哥同行的还有他的表哥表弟,三个男生在家里也是闹腾不已。晚上因为天气炎热,在家里的地板上铺上了凉席,就地而睡。少侠终于忍不住,问起大白哥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事。大白哥半遮半掩,没有说出全部,只是说不想读书了,对于人生很迷茫。少侠则是老老实实地汇报在搬家之后的几年里所有的故事。只是在最后结束时,少侠隐约听到身旁有些许哽咽的声音,大白哥在黑夜里清了清嗓子。少侠觉得自己的任务完成了。
那是一次对话到凌晨四点的交心,四个人并排横躺在床上,脚丫子架在窗台边,夏天的夜里还有蛙叫,或许也只是野丛里的癞蛤蟆,月光透过窗,洒在少年们的脸上,一半笑意,一半失意,月亮都没有分清,更何况人呢? 不过,少侠明确知道了大白哥嗑过摇头丸,为非作歹的荒唐事都做过,至于寻花问柳这等淫荡之事,少侠没过问,或许,大白哥也涉足过。少侠多希望自己当时是意志不清醒的,但是她却牢牢地记住了大白哥描述的每个歌舞厅里的场景。
四天后,大白哥一行人就回家了。当“妈”的刘小姐在告别时还抹了好几把眼泪,眼眶红润。不过在之后的饭桌上,少侠听到了他爹和刘小姐的对话,连连感叹惋惜,他们似乎也无法接受大白哥如此戏剧性的转折改变。后来的事情就越发地顺理成章,大白哥在他的道路上反反复复,进退两难。少侠也从震惊转变为同情,努力感化到无法理解,最后变为清醒的冷漠,在世界观和价值观的道路上背道而驰。少侠不再对任何人有所美好幻想,那是一种自欺欺人。少侠也明白好人会在诱惑下变成某种程度上的“坏人”,抵住诱惑是关键。
无论如何,大白哥待少侠还是一如既往的耐心呵护,出国前回重庆的那次还托兄弟去机场接少侠,照顾万分周到。少侠给大白哥没带别的礼物,捎了几包利群香烟,因为大白哥曾说抽地顺口,但从来不在少侠面前抽烟,少侠不喜欢烟味。每次回乡,大白哥都叫上一帮兄弟,开车带着少侠到处游玩,这算是弥补了少侠“野性青春”的一面。在盘山公路上摇开车窗,放声大喊;在山区溪水里捉鱼摸虾,赤脚戏水烧烤;在每一个转弯口,甩了车尾,把音乐放到最大音量;山里金黄的向日葵,嚣张的雷阵雨,震荡的回音声,填补了少侠缺失的那几年,但也是无法再重逢余生。
少侠仍旧记得在300米的隧道中,漆黑一片,一群少男少女们打开天窗,疯狂尖叫,彼此都看不到对方的神情。在隧道里暗暗许下的愿望,在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就被永远遗忘在逆风中。每个人脸上浮现的表情兴奋又不理智,像嗑药后的飘渺,每个人都丧失了人性。
大白哥结婚,少侠并没有参加,大白哥特地告诉少侠,接亲的位置都准备好了,一定要去。少侠以现实理由推脱了,错过了那场美好梦幻的婚礼。新娘比少侠小一岁,很漂亮,只是少侠不会再嫉妒了,只留下冰冷的祝福。
少侠曾拥有过大白,但大白不属于少侠,生来就是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