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香悠悠

罗汉/文图

      城郊的槐花开了。一树树莹白像被风摇碎的云絮,细细密密缀满枝头。暮春的风掠过,清甜的香气便成片成片地漫漶开来。我站在树下仰头望,阳光穿过花簇的间隙,在眼睫上筛出流动的碎银,忽然就恍惚起来——那些坠落的槐花仿佛穿越了三十年的时光,纷纷扬扬落成陇东高原的五月。

      故乡老屋后的洋槐花也应该开了。记忆中东高原的五月,总被洋槐花包围,空气被浸得甜香发软。家家房前屋后、沟边渠畔,一簇簇、一片片到处都生长着洋槐。这种树极普通,成不了什么大材,却有着很强的生命力,只要长出一棵几年就能繁衍出一片。每到暮春时节,那些雪片似的白花攀上枝头,很快就会开满老屋后的土坡。母亲总在晨露未晞时举着竹竿,竹梢绑着铁钩,轻轻一拧,整串槐花便簌簌地跌进她怀里的竹筐。她的蓝布衫上落满槐瓣,发髻也沾着星星点点的白,像从月亮上走下来的人。

      母亲把花萼仔细掐去,在泉水里淘洗三遍。槐花在青瓷盆里浮沉时,我总忍不住偷吃几朵,舌尖泛起清冽的甜,像噙着口山泉。当厨房里飘起白雾时,母亲的槐花茕茕就快成了。她把洗净的槐花拌上细麦粉,轻轻揉搓,直到每朵花辨都裹上透亮的粉衣,像撒了层月光。笼屉架在土灶上,柴火噼啪作响,蒸汽裹着槐花香漫出厨房,漫过青瓦屋顶,漫到老远的田埂上。揭开笼盖的瞬间,蓬松的槐花茕茕在热气里舒展,母亲淋上一勺自家榨的胡麻油,撒把盐和葱花,铲子翻动时,细碎的白花便如落雪般在碗里沉浮。我们捧着粗瓷碗蹲在门槛上,看阳光穿过槐花的间隙,在母亲鬓角的白发上跳跃——那时不懂岁月的重量,只觉得这碗里的香甜,便是世间最好的滋味。那时的我总觉得,母亲的手比春风还灵巧,能把满树的白花变成碗里的香甜,变成困苦岁月里最明亮的星星。

   

    母亲做的槐花茕茕就够馋人了,槐花饺子可以说是奢侈了。母亲把槐花与五花肉剁成馅,加一勺陇东人离不开的米醋,饺子皮擀得薄如蝉翼,包好的饺子卧在竹帘上,像排着队的白胖小元宝。下锅时沸水翻涌,母亲总说:"饺子要沸三沸才够劲道。"她守在锅边,用木勺轻轻推搅,蒸汽模糊了她的面容,却清晰了记忆里的轮廓。咬开烫嘴的饺子,槐花的清甜混着肉香在唇齿间流转,连饺子汤都要喝得见底,直到小肚子滚圆,才心满意足地舔着嘴角。

      后来我到兰州求学,就再没有机会吃到母亲做的槐花美食了。工作后,每逢槐花季,我都要驱车到城市周边去采些槐花回来,再没有看到过像老屋后那些洋槐树开得肆意。只是我会照着母亲的法子做槐花茕茕,不是面粉撒多了,蒸出来黏成一团,就是味道怎么也不及母亲做的。原来母亲的手艺里,藏着对火候的稔熟,对花材的挑剔,更藏着岁月沉淀的温柔。

    今年清明,我回到老屋。土坡上的洋槐树已连成一片,只是还没有到花季。我踩着杂草走近,指尖抚过粗糙的树皮,忽然想起母亲当年在树下摘槐花的身影。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我的手,枯瘦的指节像老槐树的枝桠。

      城郊的槐花开了,上周末我如约而至。看到游人举着手机在花树下转圈,他们衣襟上别着新鲜的槐花,却再没人懂得把春天收进竹筐。风起时,整个山头的槐花都在摇晃。那些细碎的白纷纷扬扬,落进我掌心,落上肩头,恍惚间又成了母亲发间的雪。三十年光阴在指缝里流淌,却冲不淡记忆里那缕清甜的香——它总在某个暮春的午后突然漫上来,将人带回旧瓦房斑驳的屋檐下,带回母亲用槐花编织的、永不凋零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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