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五月上旬一个周末的下午，怀玉端着脸盆从澡堂出来，一辆学院的带篷卡车从大门开进来，在培训楼的院子里停下，30多个学生鱼贯从车上下来，年纪大的30来岁，小的20多岁。这群人中有一个女生比较抢眼，她的行李中还有一个琴盒，看来她是一个小提琴的业余爱好者。对这些来自油田第一线的石油工程技术人员南怀玉心怀敬意，按照课程设置他将有一年的时间和他们共同生活在一起。因为学校尚在建设中，百废待兴，当时的培训部就一旧一新两栋楼，旧楼是男生宿舍兼教室，新楼的楼上住女生，一楼有四间临时作为青年教师的宿舍，南怀玉就住在这其中的一间。进校门的景观池也在培训部附近，周围还有一片野生的花地，在春夏季节这里仿佛是打翻了大自然的调色盘，五彩缤纷的虞美人花肆意绽放，老远就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早晚就可看到那个梳马尾辫的女孩在花丛中调理琴弦，奏出一首首美妙的音乐，也是一道景观。南怀玉后来知道她的名字叫李小芮，来自新疆克拉玛依油田。
这帮来自油田的进修生性格比较豪爽，周末总要聚餐喝酒，怀玉因为和他们住得近，所以也要把他邀上。起初怀玉不去，他们会说来嘛，师生也是朋友。新疆人热情好客，你若太客套他们会觉得你是瞧不起他们，后来再有来邀怀玉也就去了，因为是单身所以有请必到。七八个人围坐一圈，由酒司令预先定下规则，然后按顺序一一斟酒依次干杯。石油工人尤其是新疆的石油工人喝酒讲究一个干脆利落，可以称雄不准耍赖。怀玉天生不能喝酒，只要三杯下肚立刻面红耳赤，天旋地转。后来他们看看小南老师是的确不能喝，酒司令便立下规矩，他们喝白酒怀玉喝红酒，可就是红葡萄酒喝过量了怀玉也常常得意忘形，晕晕乎乎。一来二往怀玉发现，每次男生们聚餐喝酒的时候，总有两个女生忙前忙后，为大家安排饭菜，提供服务。她们也不参加斗酒，只等酒席安排好了就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他们闹酒；等男生们喝够了她们才和大家一起坐下来吃饭。怀玉心说，好贤惠的女孩子，看上去就像是男生们的小妹妹一样，也正是因为有了她们的参与那聚餐就似乎洋溢着一种家庭的温馨与亲情，南怀玉亦陶醉其间。
这两个女生其中之一就是提琴女孩李小芮，另一个是她的好朋友黎槿。相对而言怀玉对李小芮的印象更深一些。这一方面是因为她出生于一个穆斯林回族家庭，这让南怀玉有一种神秘感；另一方面她的艺术气质和音乐休养也深深吸引了怀玉，漂亮女孩兼而有才是最具杀伤力的，在男人的心目中李小芮俨然就是一尊女神，起初南怀玉只是暗暗欣赏觉得这样的女孩高不可攀，能做她的老师已经很幸运了，岂敢有非分之想？然而，世上的事物发展演化都有其自身逻辑，南怀玉和李小芮的交往就像春风中的蓓蕾绽放一样合情合理，自然而然。那是又一次的周末聚餐，怀玉平时喝的红酒换了一个牌子，怀玉不知品牌不同的葡萄酒度数会有很大差异，结果那次就喝多了，醉得七荤八素不能自持。男生们看小南老师醉得厉害路都走不稳，就让李小芮把他送回宿舍。小李同学扶着南怀玉回到宿舍，她服侍他躺下，又给他冲了一杯姜糖水据说可以解酒。这个新疆女孩的柔情似水、温婉可人，一下子就击中了怀玉心中最柔软的部分，爱意瞬间泛滥得一发而不可收拾。那年怀玉26岁小芮20岁，正是青春浪漫岁月。于是在两个对艺术天然敏感而且一样天真烂漫的年轻人之间，一场风花雪月的爱情肥皂剧如期上演，所有酸甜苦辣的元素全都齐备。故事情节依次展开，直爱得惊天动地、轰轰烈烈，其中堪称经典的便是“古城定情”一幕。
那是醉酒之后不久的又一个周末，他们班的一伙人相约进城。男女同学大呼小叫地邀约着出发，这时小芮却悄悄溜到怀玉的房间里示意他装聋作哑不要出声，她把她们班在江边芦苇荡游玩的一个相册拿给怀玉看。他们相依着欣赏完一本影集，那一帮男男女女的同学脚步杂沓地从怀玉门前走过，李小芮的好朋友黎槿走在最后听她朝着楼上喊小芮的名字，嘀咕道这个死鬼跑哪里去了! 李小芮兀自不理会他们并再次示意怀玉别出声：让他们走吧，我要你单独陪我去逛逛古城。那是一次极富野趣的城中郊游。他们差不多在荆州古城墙垣上绕行一圈。当时的荆州古城未经整修，残垣断壁的城墙上道路爬满野草，其中有一段的灌木和荆棘枝条纽结着在头顶搭出一条廊道。他们牵着的手小心翼翼地穿行在这条城堞的甬道中，直到天黑才从东门的城墙上下来。这时荆州城里华灯初上，月影婆娑，城墙边上植有一片洋槐树，正是开花季节，洁白的槐花掩映在绿叶之中，花团锦簇，清香馥郁；那时的护城河还是一壕清水，映着夜的微光碧水漾起涟漪，入夜虫声如织，益发显得古城安谧宁静。在那个温煦的季节，置身那样一种氛围，不由得让人生出千般爱意，万种柔情，南怀玉虽然此前曾有过名义上的未婚妻，可真正感受爱情这还是第一次，在羞涩与期待交织中火热的双唇终于相碰。那可是他们的初吻，在那一瞬间这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彼此，古城充满芬芳的夏夜洋溢着深深的爱意与难以言表的感动。那天为尊重李小芮的伊斯兰风俗，南怀玉带她到城里的一家清真餐馆，吃了一顿风味独特的牛肉水饺。然后两人又在护城河畔流连到很晚才回学校。事后据说她的同学和室友一再追问李小芮，那天究竟到哪里去了和谁在一起？她只三缄其口默不作声未露一丝口风，所以这场师生恋保密了很长时间一直无人知晓。
就在那年秋天，父亲如约来荆州看望怀玉。从武汉的中南财大调到荆州的石油学院，最显著的受益是每月的工资收入增加了12元。这12元是石油系统的一项特殊补助叫“野外津贴”。当时的古城荆州既是地区所在地，还辖着沙市市；但同时也是江陵县驻地。江江石油学院若注册前者就属城市身份无法享受野外津贴，但领衔办学的首任主要领导是从江汉油田调来的深谙这个道理，所以在办理学校注册时选择江陵县为驻地，这一来所有学校教职员工在领工资时就多了一笔12元的野外津贴。怀玉给父亲写信说起调到荆州的好处，特别强调一是离家近了，监利到武汉300多公里，而到荆州才100多公里，尽管都是异地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同，可心理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两倍感觉超值；再说调到石油学院可增加月工资收入12元，父亲更是大喜过望。他给怀玉回信说等下半年田里忙得差不多了要来荆州看看他，具体时间应该是在秋分前后。
转眼到了中秋节，那天恰好是周末，天气不太好有点灰蒙蒙的。南仲砚先找到社科部，资料室的齐秀英老师领着他到怀玉住的培训楼，当父亲推开房门站在儿子面前的时候，怀玉在感觉惊喜的同时忽然心头一沉，父亲那种倏忽苍老的感觉来得太突然了。父亲脸色苍白泛黄还带一点浮肿，胡子拉碴不修边幅；此时天气还很暖和，可他早早就穿上了一件旧棉袄，头上戴顶咖啡色的毛帽子，十足像个六十多岁的小老头，其实父亲这时才47岁，正当壮年啊，是生活的艰辛和疾病的折磨让他变得如此苍老。按惯例父亲发病的时间基本上是一冬一春。平时，如果夏天休养将息得好，秋天应该是他精神状态最好的季节。怀玉清楚地记得在武汉长江大桥下面照相的时候，父亲还显得很精神的样子，说话间时常有明亮的眼光闪过；而现在他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神采，精神萎顿，面容如同一蔸霜打的白菜，眼神混浊而模糊仿佛被岁月蒙上了一层尘埃。南怀玉被父亲身上透露的沧桑与哀愁所感染，心情变得异常沉重，却不能让父亲感觉到。他赶忙给长途跋涉的父亲打水洗脸，又泡了一杯茶给他解乏。
怀玉将被子铺开让父亲先休息休息，他到食堂去打饭。石油学院秉承油田传统很注重职工生活福利，逢年过节职工食堂都有改善伙食的项目。今天是中秋节不仅有加餐的肉菜，还可凭票每人领两个月饼怀玉又多买了两个，所以那天南仲砚在儿子那里吃了一顿颇为丰盛的节日餐，怀玉说这月饼我们晚上赏月的时候吃，他欣然同意脸上露出一丝喜色。由于睡了一会觉又吃过饭，父亲的疲乏感有所缓解，精神好了一些，怀玉就带着父亲参观了这所正在兴建中的石油学院。他们走过教学区与家属区之间的一片空地时，那里是一大堆用于建筑的大圆木方，直径一米多的木料堆得小山一样，看得南仲砚挪不动步子，眼都直了。怀玉打趣道给你一根，要吗？父亲笑着说，真要给我这么粗一筒木料，我还是有办法把它衔回去的。那一刻南仲砚的眼神中有星光在闪耀，一个纯朴农民的梦想就是为家人营造一个遮风挡雨的家，只有待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才可以享受有尊严的生活，怀玉那一刻多么希望能帮父亲达成这一心愿，实现他的人生理想。
晚上，怀玉在培训部新楼的院子里放下两把椅子和一只小方桌。桌上放着四个月饼、两个苹果；两只茶杯是沏好的花茶香片。耐心地等候月亮升起，他要和父亲一起品茗赏月。这不仅是一种等待更是一种期许，期许在月圆的那一刻他们父子盼望以久的美好事物都会如约而至。那天有雾，等待良久才夜幕渐开、明月升起，柔和的月光洒下，雾霭给大地笼上一层朦胧的轻纱。怀玉觉得父亲虽然读书不多，也没有见过什么世面，但或许是儿时在南家高瓦屋受到先祖在邦公的熏陶，他有着和海螺湖农民不太一样的地方，就是他很注重生活的仪式感。怀玉记忆最深的就是每年的大年初一他总要郑重其事地安排一场“家庭新年品茶会”。南家男人都不善饮，父亲有病更是一生滴酒不沾，唯一的爱好就是喝茶，也不是什么高档茶叶，他只喝一种香片茶。他把个人爱好变成了一种全家老少共同参与的一道新年仪式。怀玉记得每年初一清晨父亲随着周边远近的鞭炮声起床先敬神，点红烛、燃香、作揖、烧黄表、再作揖，最后也放一挂500响小鞭。这一套程序操作完成，一家老小差不多都起来了；然后是孩子们给祖父祖母（称爹爹、妑妑）拜年，通常是老大怀玉领着弟弟妹妹们到祖父祖母床前下跪，作揖，一般不叩头只高声喊爹爹、妑妑，给你们拜年了!本来一年上头难得睡一个早床的两位老人，经这一吵闹也睡不着了都穿衣起床。
这时父亲和母亲正忙着准备烹茶和糕点装盘。糕点是之前父亲进城买好的一些茶食，以白果、麻圆、京果、云片糕为主，再杂配一些自家制作的花生、瓜子、麻糖、炒米糖，十多个果碟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平时只用水瓢牛饮的孩子这时也捧着和长辈一样的茶杯，一个个正襟危坐，慢慢品尝这香气四溢的琼浆玉液，间或翘起兰花指从小碟中拈起一只点心放进嘴里，细嚼慢咽，颇有几分文质彬彬的模样。一家人边喝茶边聊天，又互荐糕点。这时掩着的大门外正寒风呼啸，大雪纷飞，这种反差更衬托出家庭的幸福祥和，温情脉脉。这场品茶活动大约进行两个小时，因为祖父母起身，最小的弟弟妹妹将果碟扫荡一空便宣告结束。根据南怀玉的记忆在当年海螺湖大年三十的团年饭是家家都有的，而这大年初一的品茶会只有他们南家是独一份，体会出父亲南仲砚与众不同的特殊气质与文化品位。所以那天中秋赏月怀玉模仿父亲的作法也准备了些许茶食，只是比较简陋也没有家庭团聚的热闹气氛，更没有敬神燃香的仪式，要说差强人意的，是那天的月饼有苏式和广式两种，那个金腿五仁月饼是父亲从没有吃过的，它结合了火腿肉和白芝麻、核桃、瓜子、榄仁、杏仁等果仁，绵软带酥，回味悠长，唇齿留香，父亲不禁啧啧赞叹还有这种月饼，是真好吃……。至于茶叶据说茉莉花香型的茶是诸种香片茶之冠。怀玉在父亲来荆之前专程到沙市买了一罐就想父亲若喜欢喝就让他带回去。
父子俩各吃了一只月饼又啜饮了一杯香茶，看父亲兴志挺高怀玉回房提出热水瓶，问父亲是续水还是另泡茶叶？南仲砚咂摸着说，茶味还浓就续水吧。怀玉说，三爷你还记得不，我四岁那年开始跟老先爹上私塾，你教我念的第一首儿歌是：马马都，上荆州，荆州府，吃萝卜，萝卜辣，吃甘蔗，甘蔗甜，留到过端年。你当时想不到我们今天会在荆州赏月、喝茶吃月饼吧？南仲砚略一思忖说，是啊，一晃20多年过去了。怀玉接着说，我也觉得自己与荆州有缘，之前在武汉总感觉五心不定，左右不如意，可一来荆州就好像回了老家，这首你教我的儿时歌谣，经常在我梦里响起，回味无穷。我下决心就在这里开始我的人生奋斗历程，我也许不会在荆州待一辈子，但荆州注定会是我的发祥地。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怀玉把财大邱丹老师教他的一套细细说给父亲听，既然当了大学老师就有当老师的目标和努力的方向，怀玉说他不仅要站稳讲台还要当讲师、副教授，终极目标是当大学教授；也不能满足于一个月挣那区区60元的工资，他要写文章、出书，挣大钱，那才是大学老师价值的体现。南仲砚看儿子雄心勃勃的样子说，你小时候老先爹就夸奖你，说你以后会有出息，可我就没看出来你的出息在哪里？怀玉给父亲续好茶说，我已经初步做了三个五年计划的长远规划，具体地说要在第一个五年期内实现三脱：第一是脱困，这么多年来我们受金钱所困，日子过得紧巴巴苦不堪言。现在我虽然参加工作拿到了工资，可一个月60来元做什么用，我也许一下子挣不了太多的钱，但决不能满足这点鸡肋式的收入，脱困是第一位的；第二是脱单，这是我的当务之急，也是你的夙愿。从18岁起你就在筹划我的婚事，可是拖来拖去竟成了一个老大难。在我的第一个五年计划中必须解决结婚成家、生儿育女的问题，既是为你更是为我（听到这里南仲砚抬眼望着儿子，深以为然地颔首称是）。第三是脱颖，这也是回答你刚才说的老先爹早年说我南怀玉长大后必有出息，却又看不到出息在哪里的问题。有一句流行语叫知识改变命运，我前后读了18年书，知识应该储备得不算少了，可是那些知识还是死的，没有激活，没有激活的知识就没有生产力。我要在第一个五年内找到一条切实可行的路径，激活知识存量，为我在事业上脱颖而出创造条件。
很显然若按计划不要说全部解决、只要基本解决这三个现实问题，就已经是很了不起了。南仲砚带着几分狐疑地问儿子，你说的蛮轻松，就没有什么困难吗？当然有困难，而且是很大的困难，南怀玉说，我说的这么轻松是怕你会丧失希望。事实上在大学里也不是每个老师都能成功，庸庸碌碌的凡夫俗子多的是，学术研究讲的是薪火相传、在继承中创新的问题，正如俗话说，前面的乌龟爬成路，后面的乌龟趁路爬。如果通过硕士、博士的学习进入某个学术体系，你要创新和发展就有了一个基础，加上导师的指导、自己的努力，成功也就相对容易一些。怀玉咽了一口唾沫有些艰涩地说，我就不同，我大学毕业时因为家庭条件限制，没有考研也就没有可能进入某个学术体系，现在我等于要凭一己之力在这条崎岖的学术荒原上开辟一条道路，其困难之大可想而知，最坏的情况是可能折腾几年下来别说登堂入室连门都没有。顿了顿，怀玉又说我别无选择，所以下定了决心，再困难也要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古人说三十而立，我五年后恰也是三十岁。怀玉对父亲说，我现在必须全力以赴地投入到我的五年计划实施中去，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懈怠，我决心这五年不回家，每个月领了工资一半寄给家里，一半留下用于我个人开销。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我要毕其功于一役地解决人生三脱就必须破釜沉舟、砥砺前行。眼下的情势对我而言成功不在难易而在能否坚持，三爷你要支持我，咱们争取五年后再在荆州见面，到时候让事实检验你的儿子是否兑现了他的人生诺言？也以此告慰老先爹的在天之灵。
父子俩正谈着，忽然有两个女孩抱着一摞作业本朝怀玉他们走过来，问南老师你们说什么这么高兴？走近一看是怀玉所带课程《政治经济学》的课代表孙锦来交节前布置的作业，陪她来的是同学李小芮。怀玉把父亲介绍给自己的学生，两个小姑娘伶牙俐齿地向老人问候，道中秋快乐，怀玉顺便问他们班同学中秋节是怎么过的？小芮说她们班分两拨，一拨到荆州看电影，一拨到沙市去跳舞，说笑声中两个小姑娘走了。南怀玉见学生走远了就笑着问父亲，你看那个梳马尾辫的女孩要娶来做你的儿媳妇怎么样？南仲砚只当儿子和自己开玩笑，便讪讪说我们穷家小户咋能养得起这样如花似玉的媳妇？怀玉不再作声。
过了一会他又和父亲谈起那一次在船码头见到新荣哥的事，南仲砚对这个侄儿既怜惜又无奈。南仲砚对怀玉说前几年新荣过端午还给海螺湖送过粽叶，这又有好些年没见人影了，也不知道他的日子过得怎么样？有一年去洲上办事顺便去他的房子看了看，门锁都生锈了，问隔壁三家都说一直没有见过他，可能这些年根本就没有回去过。曾经当着大爹的面许诺要把新荣抚成一户人家的，看来只怕没有希望了……怀玉怕引起父亲的伤感，便说我看他在船码头卖水果是和一个女的搭伙，也许他们有自己的安排，你不必太过操心。
看看夜深了，怀玉他们收拾东西回房歇息。怀玉让父亲先睡下，自己拿出纸笔在灯下写下一首七律诗，题目是：《癸亥中秋父子荆州赏月写意》他想五年之后父亲再来荆州，他要拿出这首诗和他仔细回味今日赏月所见的人所说的话。
玄昊苍苍星隐芒，中秋寂寂露生凉。
灯昏庭下心皆旧，月淡阶前思尽荒。
五载化龙先养志，一朝成器便增光。
从来客地是福地，且把家乡当梦乡。
第二天怀玉仍然无课，本想带父亲去城墙上一览荆州古城风光，但他有畏难情绪，觉得城墙太高怕爬不上去，于是怀玉就改陪父亲去逛了一趟沙市中山公园。南仲砚感慨城乡之间最大的差别就在于有无公园，公园是文明的标志，但觉得沙市中山公园太大，逛得也累，不妨就去参观动物园。父亲依次看了那些猴子、老虎、斑马、大象和长颈鹿，南仲砚苍老的脸上露出一种孩子般好奇的笑容。在通往水族馆的路边有一处竹木掩映的馆舍是两栖动物，有高龄的乌龟和乌焦巴黑的娃娃鱼，在一只关在笼中的黄金大蟒蛇前面，南仲砚站了很久。怀玉想父亲曾被毒蛇咬过一次，是大队的赤脚医生堂礼帮他用草药治好的，所谓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对蛇或许还存有恐惧，面对这头巨蟒不免多看几眼，其实这个动物性情温顺也无毒一般不会攻击人类，所以有些地方拿它当宠物饲养。听有此说父亲似乎不太相信，对这种野性尚存的东西，最好还是敬而远之吧!
父亲这次来荆州待了两天再留不住，第三天早起便送他到长途汽车站返回监利，路上父亲说到你这里过两天他的心情放松了一些，这一回去压力又大了，南仲砚这时才说了他的一些烦心事，真是贫贱之家百事哀，他叹息说我真的难啊，怀玉从父亲遽然老去的面容已经感受到他是在如何艰难度日，就动情地说：三爷，今生今世我们有缘父子一场，你无论多难也要坚持下去，给儿子一个尽孝的机会。不就是五年吗？现在或许是我们人生的至暗时刻，黎明的曙光就在前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说到这里怀玉感觉有点底气不足，他怕把话说满了又是给父亲画饼充饥。南仲砚也意识到不应该说些伤感、泄气的话，那天晚上赏月励志的话已经说在前面了毋须反复。但是想了想，南仲砚还是叹息一声说：你也是难啊——
不想1983年南怀玉和父亲在荆州的中秋赏月实际上是此生的最后一次亲情聚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