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宵不知为什么,这般黑且冷,总使我遥遥地忆起久远前那个追光的夜。
家里桂子的香气渐渐过早地消殆下去,只可嗅见烟缕般薄薄的几丝易散的残味,同香芬初兴时一般的样子,只是再不会愈浓了,经由了夜露,也已近乎消歇了。
那夜,我坐在父亲的摩托后面,买过月饼,奔驰在回家的路上,多年过去,那月饼的滋味,超市的喧嚣,我早已忘记,但那晚的月色我却还记得分明。
我坐在飞驰的车后,两耳嘤呜地灌满了长风,那轮泛黄的月悬在远天上,洒下的清辉把道树映成了疏密的虚幌,似乎是那帐里对点的白烛,从这连黑的林障间幽冷的清斑中,可以窥见远山的混沌不明的乌发,与那上端被月光点白的鬓角,那晚的月不很圆,也不很如畴昔秋节般明皎,甚至乎近于病黄与垢污,我自笑,这是老月呵,而那山峦却倒底可以少添些噬愁的华发了。
腓草无声地砌叠在荒凉寂寞的道边,经过映照,它们也依稀苍白了些许,倒却像是更垂病了。远处灯火燐燐的夜厂里,仍然响着沉厉的工笛与哑瑟的机器的轰呜,我顿想念平常那衾中的梦寐。沿途所有的草木,都闷声而停满珠翠,我深知,明日它们便又将蒸融或失落于泥土,如同殆芳的桂子般沉寂了自已荣枯的踪痕。翩翩涌集的尘土那样澎湃地在我面前流过,加以风沙薰着我的眼,我甚望不分明那两道惨白的埂上堆积着的是泥尘还是繁英——它们如今都成了海粟般渺小的琐缀,天风一起,潮涌般,障目的障目,依发的依发。
大片的秾阴结作黑压压的地癣,对映月轮,饰以落英,又杂绘出独样的拼盘——那是以“短暂”代名的拼盘,只消月色移去,天风卷过,这聚会便成乌有。驶过一片桂林,又嗅出几丝如家中桂香般的残息,只是很快已被流风携走,不可寻回。那林下的土地仍月映地惨白,彼此觑着嫦娥的掷玉,只消一落,而成萧疏的泪雨缀满芜园,白烛移去,便只剩哀叹的,流泪的,诗人的心。鱼塘的水波也是华华的,那远山上,漾洒着同一片弱浅漪澜,月盘耀着,鹘突的星辰也终淡黯下去,落在西山后了——我知道车子驶远了。月亮依旧在天中挂着,懒欹着山沿,臃仲地伏在林莽间,像是按栏长息的嫠妇,这使我感到别样的寂清。近山缺处,那边也许是她移换的地方,那里还有大片的黑沉等她去照亮,彼处同有客人游子,等着这千年明月,去照亮他们的酒杯。
今夜的月亮,又清又冷,从天中泻下冰一样的光辉,从厕间的窗望去,那黄澄的月泊在树梢上,稀薄的寒雾绕着它,那是怎样一轮孱弱而瘦小的月亮啊?它畏缩在林丛里,光明也确乎凋敝了,路上我抬头便见昏黑的天。
哦,今夜的月,叫我错认是在异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