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断想(一)

2018,结束的那一刻,我就想提笔写字了。然而即便我背烂了各种名著的经典段落,仍然无法一提笔就为文章找到一个满意的开头,这自然而然地让我联想起另外一句话,即便听过再多道理,却依然过不好自己的一生。

可是2018是值得书写的一年,在文章的结构里,它大抵如同那句承上启下的过渡句。所以不能因为没有一个好的开头,就此搁笔,就像人生是值得过的一样,不能因为艰难而泄气。

2018往前推上十年,是2008年,再往前推一年到2007年。这一年,全年没有大事发生,爸爸妈妈和往年一样爱吵架,吵着吵着就打架,打起来谁也不会让谁。打完之后,又热热闹闹,卿卿我我地过着日子。妈妈照旧做着小的生意,养着猪,种着地,爸爸照旧当着某个小学的校长,弟弟,照旧抽个烟,打个架,妹妹照旧过着备受宠爱的日子。而我,十七岁,在县一中读着英才班,每个月照旧会痛经,数学通常考十分,上课喜欢睡觉,半夜总是偷偷和朋友出去上网,考试也犯困到把准考证写成QQ号,然而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了心事,它们像天上的云,半明半昧的。

我开始喜欢悲伤而又唯美的句子

喜欢一遍遍读着川端康成的花未眠

喜欢雨夜跑出去看初升的霓虹灯

喜欢坐在万仙观上听那些吹去吹来的风

喜欢十二月时候整个天空飘着的晶莹剔透的雪

喜欢又讨厌午夜三点的乌烟瘴气的烧烤城

喜欢朋友出租屋里看到的那个抽烟的高二男孩。

总之,十七岁,我讨厌爱吵架的父母,我也学不进去,常常考倒数第几,我有了喜欢的人,因为丑,不敢说。我不知道什么叫未来,对生死更是没有概念。我活在混沌和迷茫里,有时候欢欣喜悦,有时候苦恼沮丧。我一直想,倘若没有这些咬噬性的小烦恼,我一定会像班上其他同学一样,埋头苦读。可是该死的,我每天都克服不了这些不该想又想得很远的思绪。

我难以形容,又无法拒绝。

直到后来我看张爱玲,看到那句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顿时惊叹她天才般遣词造句的能力,恰到好处地把我的那段青春一语道尽。

可是,猝不及防地,2008年就到了。那些我喜欢的轻盈的雪,越下越大,下进了我的生命,覆盖了我的青春。

从此,大地白茫茫一片,青春白茫茫一片,唯余我,深深浅浅艰难跋涉十年。

除了这一场又一场淹没世界的茫茫白雪,还有那一场又一场的突如其来的人生巨变,大厦倾倒。

混得太多,期末考得太差,但也从没未预料过后果,便只暗暗下决心克服那些咬噬性的烦恼,来年开始好好学习。于是开开心心地参加了高一下学期的军训,在某次中场休息的时候却突入其来地开始点名,场地开始混乱,我在的班级人来人往,我内心忐忑终于还是点到我的名字,我头也不敢回,狼狈地去了新班级,是全校最差的班级,我开始给爸爸打电话,开始疯狂地哭泣。

爸爸,求便了熟人,也没有帮到我,最后决定转学,因为这给我的自尊心实在遭成了巨大的伤害,那时候爸爸的自尊心也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我弟弟妹妹也因为学习不好,被迫转学,不知道,这是不是爸爸疾病的导火索,因为从四川回来后爸爸开始生病。

那时候我的心里完全没有死亡的概念,在我心里生病的流程无非就是打针吃药然后没事,死亡在我这里,是属于老年人的,与我正值壮年的父亲是完全没有关系的。换了地方,环境挺好,但是学习完全没有氛围,我照旧读自己的书,照旧时不时地打一些瞌睡,孤独的时候写一些日记,我怀念原来的班级。我开始考虑自己的未来,可是我又隐隐觉得这个学校,给不了我的未来,于是我又吵着要转回来,那时候他已经病得很重,我却一无所知。

妈妈是一个很有能力的女人,背着我们,抗住生活里最沉重哀伤的疼痛。几经周折,爸爸找了关系,帮我转学回来,物是人非,我的学习早就落下了很多,每一次考试,我还是倒数。可是我努力克服自己,不打瞌睡,不上网,只读书。父亲因为病终于长久住进医院。照顾他的,只有我的妈妈。我们什么都不懂,体会不到,妈妈是如何一个人,挨过那些守护的漫漫长夜。以及想象不到那每一次生命垂危,爸爸被送进手术室时,她一个人在手术室外,哪里来的等待的勇气。而我的可怜的爸爸,当医生告诉他,他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的那一刻,他又是用怎样的勇气,去面对最后的人生的。

我甚至都没有机会问,他的一生,最大的梦想是什么,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因为当我回家,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不能开口说话,他全身肿胀,连水都难以下咽,那一天,家里人来人往,参观他死亡的过程!那一夜,寒风肆虐,爸爸尽管疼痛,却连呻吟的权利都早早被收回!那一夜,太煎熬,是一生中最漫长的夜,我一直盼望天亮,那是希望,仿佛天一亮爸爸的疼痛就减轻了。可是天亮了,家里的人越来越多了,死亡还是赶在弟弟妹妹没有回来之前,带走了爸爸。我亲眼见到了死亡,就是闭上的眼睛,永远不再睁开,就是这个睡着的人,永远都叫不醒!

随着旁人的一声声哀叹,随着奶奶撕心裂肺,寸断肝肠的一声声哭泣,随着泥土一抔一抔地盖在爸爸的身上那一刻,我知道奶奶永远失去了她的儿子,妈妈永远失去了她最亲爱的敌人,而我和弟弟妹妹则永远失去了我们的爸爸。我可以写尽自己兵荒马乱的青春,但是却无法写出妈妈繁华落尽,满眼荒凉的落寞。

送别爸爸的第二天,妈妈果断让我们回学校继续学习,这个被生活一次次扯着头发拽倒在地的女人。总是用她钢铁一般的意志,挣扎着爬起来,走,拉着我们继续走。

2008年,从一场暴雪开始,以一场悲天恸地的死亡结束,成为我们整个家庭裂变的转折点,而死亡这个巨大的阴影,也开始不可避免地笼罩在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之中。

那一年,我才十八岁,原本是我一生中的黄金时代,原本我有好多的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忽明忽暗的云,可是生活却突然给了我一锤,这往后的岁月,都是我忍住锥心的疼痛,挣扎着站起来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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