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就被父母、老师和社会教育：要树立崇高的理想。
我始终记得四年级时的那场足球赛。那两个月里，我和那帮孙子每天放学后留下来训练，一直到天黑，可我们一点也不觉得累，出校门的路上我们打打闹闹，再去校门口的婆婆那里买几包辣条。后来我们干掉了所有的队，广播里播着我们的名字，全班都在为我们欢呼，向来看我们不顺眼的班主任给我们照相，我喜欢的那个姑娘走过来给我递水，那真是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说实话，我挺怀念小学的那帮孙子，虽然他们确实是一帮孙子，小学从来没好好学过，倒是天天都要惹点事儿，不然心里头不舒服。那时候我们特爱出风头，常常把跟老师顶嘴当作一种勇敢的标志，后来老师都懒得骂我们了，我们一上课就自觉跑到教室门口站成一排。我当时有个喜欢的姑娘，觉得她笑起来特别好看，跟她一起讲话特别开心，结果那帮孙子知道了以后，有事没事就爱去逗她，还背着我把我偷偷写的情诗拿给她看，有几次把我惹毛了，我跟他们干了几架，但都是兄弟，知道下手轻重，都不来真的。我们放学喜欢去操场踢球，那时候放学早，女生们也不急着回家，就在旁边跳跳皮筋，我们经常踢着踢着就把球往那个方向引，然后打着捡球的幌子跑过去捣乱，后来往往就变成女生们围着操场追着我们打，她们那群男人婆下手还挺重的，疼得我们嗷嗷乱叫，可是心里却快活极了。等女生们回家之后，我们就开始商量着复仇计划，去草丛里捉几只蟋蟀，塞到矿泉水瓶子里，第二天偷偷藏在她们的抽屉里，等她们发现了吓得大声尖叫，我们就笑得敲桌子跺板凳。
当然我爸妈特别不待见我的朋友，说他们不务正业，三天两头就要我离他们远点，但是无论他们再怎么说，没隔几天，我们几个又混到一起去了。后来小学毕业，我妈实在忍无可忍，跟我爸说，再这么放任我跟他们在一块混下去，早晚得把一个好苗子给糟蹋了。他们塞了几千块钱，把我弄到了一个说是学风优良的学校，那个数钱的老师当时笑着望着我说，你进了这个学校，就等于一只脚跨进了重点高中的门槛。可我当时连中考是什么都不知道，只觉得心里特别难受，却没有办法，那时候我家里没有电脑，他们也没有手机，大概有半年多没有联系，有次在路上碰见了一哥们儿，我们笑着打了个招呼，后来就再也没碰过面了。
刚进初中那会儿，我确实有点不习惯，每个人都规规矩矩上课，也没人敢在课堂上耍贫嘴了，我一个人势单力薄的，也没那胆儿，就觉得一天到晚上课，很没意思。不过那时候没想太多，看着别人都学得挺认真的，我就跟着听听讲，做做笔记，好在当时作业少，我做完作业还能看看电视，翻翻报纸杂志。
后来慢慢相处着，我发现他们虽然一个两个表面上看起来很听话，实际上也有不少歪心思。当时也不记得是谁从哪里搞来了一本杂志，里面有篇黄色小说，班上男生知道后，就相互传阅着看，大伙儿都笑得面红耳赤。这种事情当然少不了我，我看了之后，觉得这种东西很新鲜，莫名兴奋，回家之后就把我家的杂志都摆成一摞，一本本地翻，遇到荤段子就把它们记下来，回头再去班上讲给他们听，凭着这本事，我顺利获得了“色祖”的称号，也就是“色情界的祖师爷”。当然我手下还有几个“色鬼”、“色仙”、“色魔”的徒弟，但是他们都没办法撼动我的地位。
当然，除了讲荤段子之外，我们也喜欢比着做几何题。虽然我成绩中不溜秋，英语烂得不行，每天早自习前都要靠英语课代表的救济才能够顺利完成作业，但是却对数学课上布置的几何思考题却情有独钟，就觉得那辅助线真是太神奇了，就这么简单一连，就能够化繁为简，妙不可言。我们经常聚在一起看谁的题解得最妙，写的步骤最少。只有在那个时候，我敢说：学习使我沉迷，学习使我快乐。我也打心眼儿里佩服我身边那群为学习讨论得热火朝天的人，他们享受思考的过程，也享受和别人分享的过程，我清楚地记得，是他们眼里的光，点燃了我心中的火。
但是初三却是一个转折点，为了中考，老师强行按成绩分班，我们班就此被分得七零八散，我们换了一个凶巴巴的班主任，一天到晚给我们塞卷子，以前我们课间有说有笑，现在清一色地埋头写个没完，我烦了，跑到讲台上跟班主任抗议写不完，他瞪着我说：“别人写得完，你怎么就写不完。”我无话可说，回过头想找初二的那帮徒弟应援我，可他们都被分去别的班了。偌大一个教室，随处可见的白花花的卷子，教室后面贴着励志标语，没有一个人抬头，哪怕看我一眼。那一刻，我觉得胸腔里仿佛有一头野牛，它横冲直撞，却只能卡在我的喉咙里，愤怒的火焰涌上来，我却咬紧牙关，我有很多想说的话，却不知道该跟谁说，只有沉默。
虽说内心十分苦闷，但我还是勉强考进了一所重点高中。这种成就感瞬间就让我忘记了备战中考的痛苦，爸妈久违的笑容和夸奖，立刻就促使我去幻想高中的生活。我满怀着期待，想找到和小学一样单纯快乐，和初中一样志同道合的朋友。我想着我们要去同一所大学，同一个城市，将来一起搞科研，一起写代码，一起开发我们自己的游戏。
很多年以后，当我再回想当时的愿景时，总是觉得：那些关于世界的美好幻想终究只是幻想，而那些不忘的初心，也只是包裹在幻想里的初心。小时候书上说世界上最珍贵的是真善美，而事实却是这个世界往往拒绝真相，嘲笑善良，缺乏审美。我该质问谁骗了我？还是懊恼自己太好骗？
我不是说所有的好学生都一个样，但我知道有一类好学生，他们并不是真的对知识好奇，或者喜欢思考，他们自私而且冷漠，但是他们却极其热衷于好学生的身份和特权，享受那种作为好学生俯视差生的感觉。恰恰是这种人，被老师赞赏，被父母议论，被同学尊敬，就因为他们成绩好，凡事都要征求他们的意见，他们的学习经验就被奉为真理。
这类人往往目的性极强，而且在哪儿都可以活得很好，他们就像没有灵魂，社会的风往哪个方向吹，他们就马上往哪个方向使劲奔跑。因为工作高效，功利性强，而且很少受情绪的影响，他们很受市场的欢迎。他们热衷于抖动身上的标签和吹嘘自己的人脉，因为活得好，所以有话语权，这些我都无力反驳。
但我知道，无论社会的评判标准如何，无论我身边的人怎么说，我都打心眼里看不起他们。
我只佩服那些内驱动的人，他们做一件事情，是源于发自内心的热爱。但我也知道，有钱的地方就有市场，热爱和市场需求往往很难匹配，没有需求就赚不到钱，没钱人要怎么活命？慢慢地，热爱就转变成了不被理解的痛苦，成了毫无价值无人欣赏的废品，成了每天夜里折磨自己神经的那根刺。放弃吧，那是一遍又一遍回荡在耳畔的声音。
后来，我遇到了一群没有追求的小痞子，他们不会说英语，也没学过高数，没出过国，也没有各式各样的证书，他们一点儿也不深刻，也知道这辈子不会怎么样了。可他们善良、豪爽、真性情，他们白天带着我钓鱼和爬树，晚上带着我喝酒吃烧烤，高兴地时候放声高歌，生气了就暴几句粗口。
他们无所顾忌，从不自怨自艾，更不会羡慕和崇拜那些所谓的成功人士。
他们就像小学时那帮爱捣蛋的孙子，被社会说成一群游手好闲，粗鲁庸俗的人。
他们乐了：对啊，我就是俗！我没有理想，就想当混世魔王！
钱钟书在《论俗气》的结尾这样写道：
天下不愁没有雅人和俗人，只是没有俗得有勇气的人，甘心呼吸着市井气，甘心在伊壁鸠鲁(Epicurus)的猪圈里打滚，有胆量抬出俗气来跟风雅抵抗，仿佛魔鬼的反对上帝。有这个人么？我们应当像敬礼撒旦（Satan）一般的敬礼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