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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光年以外
一、对话1
“他醒了。”
“这次带回多少有价值的信息？”
“没有，一点都没有。他只看到自己想看的。”
“不可能，他的记忆已经被重置了。”
“很显然，我们没能做到。或者说，他做到了。”
“这是第几次了？”
“……”
“怎么？”
“第47次。”
“给他注射吧，送他最后一程。”
“我想再和他谈谈。”
“没有必要了，你们已经谈过很多次。”
“教授，您不觉得这很残忍吗？”
“残忍？对一个只活在潜意识里的人，这是最大的慈悲和怜悯。”
“我是说，他已经为您的研究作出了贡献，即使不能再提供有价值的信息，也应该有更好的归宿。”
“归宿？这就是他的命运！最好的归宿！你的脑海里已经充斥了太多别人的记忆，对于现实来说，这毫无意义。”
“我还是想和他谈谈。”
“……”
“没有人能够在时光机器里穿越47次，从生理学的角度来讲，他已经超越了临界点。至少在这个层面上，所谓的价值是有体现的。”
“好吧，随你。不过在现实世界里，我希望你的头脑保持清醒。”
二、自述1
这是一场划时代的科技变革。
赫拉克利特说过，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现在，这个维系了两千多年的关于运动变化的哲学观被彻底颠覆了。原本有序的事物，正在由此引发的蝴蝶效应面前逐步瓦解。
我不认为这是件好事，谁知道这是不是又一个类似克拉底鲁的相对主义诡辩论呢？更令人不安的是，我们在做的事已经不仅仅停留在理论的层面，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关于时间旅行，从1905年爱因斯坦提出狭义相对论开始，到1915年广义相对论的诞生，科学界一直以此作为时间坐标的两种理论基础进行课题研究。
相对论指出了改变时间走向的两个要素，即速度和重力。因为“光速不可超越”是相对论本身的理论基础，所以在狭义相对论的理论框架下，时间只能相对放缓或相对静止，也就是时间可以停滞、可以到达未来，却无法回到过去。
虽然相对论否定了运用超光速回到过去的可能性，但在广义相对论里提到的“封闭类时曲线”成为了回到过去的理论依据之一。
封闭类时曲线理论是将有方向属性的时间无限弯曲到某一个点，在那个点，时间轴的首尾重叠形成一个圆环，那么回到过去的方式将打破超光速的限制。
另外一个跨越时间屏障的理论是虫洞，这个理论是爱因斯坦和他的学生纳森·罗森共同提出的。但是研究虫洞理论必须要面对现实中的三个难题——虫洞在哪里？如何使虫洞的直径达到时间旅行的需求并使其稳定？如何克服虫洞形成的任何已知物质都无法承受的巨大张力？
理论的诞生总是走在科学的前沿，前者迈出的一小步却要后者用两个世纪甚至更多的时间来追赶。即便在22世纪，人类科技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的今天，虫洞理论仍然是科学界难以企及的高山。相对于广义相对论，狭义相对论的发展很久以前就有了质的突破，但还远未达到令人欣喜的程度。至于广义相对论封闭类时曲线的研究，则始终有着难以逾越的瓶颈。
这个瓶颈在三个月前被打破了。
尽管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宏观“逆时间”旅行，但在现阶段，在2162年的今天，这个突破必然会载入人类史册。针对个体，空间不变，只作用于意识层面的记忆转换是这项研究的核心内容，它被称之为“思想旅者”计划。这听起来像是胡说八道，但它自有相应的理论支撑。更不可思议的是，思想旅者具备视觉和听觉的感知能力，我们称之为“上帝视角”。这是迄今为止，人类能够突破时间屏障回到过去的唯一方式。我相信，下一个突破在不远的未来将再次出现。
回到过去，回到某一个时间坐标的起点，究竟意义何在？是让人们的生活更美好，还是野心家和政客们博弈的工具？相对于逆时间旅行，面向未来的正时间之旅已经将人类的历史延伸了200年，这也是人类目前能够到达的最远端的时间坐标。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宏观正时间旅行，耗费了难以置信的财力和物力。尽管官方对未来时间节点的描述令大众欢呼雀跃，但很多人和我一样持严重怀疑的态度。资本持有者和集权者在此时此刻对逆时间旅行的迫切和狂热，让我对未来充满了忧虑。
思想旅者从最初的几秒钟，到现在的13分钟，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13分钟意味着什么？我同样不敢想象。这是最高机密，从染指这个项目的那一刻起，所有与此相关的人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那个100CC的针管扎进我的身体，或许只是时间的问题。
我见过很多被注射这种药物的人，那是他们最终的归宿。他们来到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重置记忆，洗去所有可分配记忆是时间旅行的前提。这些人不是罪犯，不是为科学自愿献身的志愿者，也不是逆时间旅行的追随者，他们就是普通人，被这个世界遗弃的普通人。
我面前这个人，真的与众不同。
他的可分配记忆只被清除了90％，剩下的10％无论如何都清除不掉。如果不是急需重要信息，同时又缺少思想旅者，他恐怕早就被提前注射了。
起初，他做的非常出色。他显然有比其他人更高的能力，能够更有效率的获取信息。但是随着试验次数的增加，他的记忆容量也在增加，而且远远超出正常值。实际上，他已经能够在某种程度上通过意念控制时间机器。
最近他不再配合实验，但我不相信他没有得到信息。他的思维能力和意志力正在日益强大，只有他愿意的时候我们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他应该能够意识到，对他来说，这很危险。
三、自述2
我想，我已经不再属于这个世界。
就像教室黑板上的字迹，铿锵书写，无声抹去。那一片飞扬的粉末，即便渺小如尘埃，在空气中却没有它们容身的位置。如果不是阳光的映照，你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是的，我是这片尘埃中小小的一粒。
人的一生何其短暂，但它能在短短13分钟里无限延展。假如生命被浓缩到13分钟，你将如何面对？我要感谢这短暂的13分钟，它让我看清了自己。那些冗长无序的记忆，在13分钟里突然变得无比清晰。
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他们把一个本该挫骨扬灰的人送进实验室，将他的思维连接到任意一个时间坐标和空间坐标之上，这三个点所连成的线就是我的旅程。虽然这样的旅程还有很多技术上的限制，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从不知道要去向何方，到去我想去的地方，在她的帮助下成为了现实。
这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时间旅行，我的思维可以触及到那些技术数据之内的任何地方，但身体始终躺在实验室里。对于22世纪的人类而言，这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但是一切都太迟了。
什么也不能改变。这是一个比相对论和虫洞理论更高深的壁垒，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们也许有过机会去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
爱因斯坦1905年提出了狭义相对论，1915年提出了广义相对论，1930年和纳森·罗森共同提出了虫洞理论……可是两个多世纪过去了，无论理论的发展完善还是科技的进步，都在与时间的竞速中败下阵来，人们输给了自己。但我认为，这不完全是时间和科技的问题。
我曾不止一次地问自己——时间旅行的意义究竟是什么？现在终于有了答案。
四、对话2
“早上好！我猜你气色不错。”
Amy来到实验室，打开脑电波分析仪，看到屏幕上跳出的这一行字。
“早上好，79号。想找我聊聊天吗？”Amy微笑着，飞快的在键盘上打出回复。
“是啊，我们很久没聊了。”
“79号，我也正想找你。这些天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我知道，不配合实验，就会被清除。”
“这是何苦？我可以像上次那样帮你连线，让你找回失去的记忆。”
“谢谢……我想我哭了，你像你母亲一样善良。”
“是啊，我很想念她，她已经离开我十九年了。”
“再过两天就是情人节了吧，我也想念她……还有我的女儿。”
“天啊，你连情人节都知道，看来又要清除你的记忆了。”
“哈哈，清除记忆可不是令人愉快的经历。不过，我想再做最后一次时间旅行。”
“最后一次？79号怎么也开始悲观了？再说，下一次时间旅行至少还要等上一周。”
“不，我不能等了，所有的时间节点都是经过精密计算的。”
“你一定搞错了，你不能完全相信时间旅行获得的信息，有时候会有误差。”
“呵呵……可是你们每次都当真的。”
“你不必担心，有我呢。”
“好吧，我想给你讲个故事，想听吗？”
“恐怕不行，你知道我有很多事要做。”
“不不不，别关机器！请听我讲完这个故事，这可能是我讲的最后一个故事了。”
“好吧，但愿它不会太长。”Amy看了一眼手表，调皮的说。
“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宏观逆时间旅行成为现实，你回到了过去，把一条项链送给了某人，而这条项链正是那个人送给你的，结果会怎样？”
“你提到的是时间旅行所产生的因果悖论之一。热力学第二定律认为，所有事物的发展都遵循从有序到无序的渐变过程，时间旅行违背了这个定律。”
“那么你认为这种事会发生吗？”
“当然，如果你确实那么做了。但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是的，你认为这会发生。这件事唯一可能出现的问题是项链的来源将无法定义，对吗？”
“是的，针对项链的来源会出现两种不同的记忆。”
“那么，如果那条项链在还没有送出去的时候被送还回来，你的面前会出现两条同样的项链吗？”
“天啊，79号你想说什么？”
“不，这种事不会发生。但必须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你是说，时间旅行不能改变任何事？”
“是的，根本没有机会改变。”
“我不明白。”
“这件事用今天的科学是没办法解释的，唯一接近的是平行宇宙理论，但它揭示的只是冰山一角。”
“79号，你是认真的吗？”Amy睁大了眼睛。
“既然决定告诉你，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
“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并不属于这个世界，我来自未来。”
“让我冷静一下好吗？这太突然了。”
“好啊，你的名字真好听，我的女儿现在应该也和你一样大了。”
“然后呢？我不打断你了。”
“人类最终会实现时间旅行，无论相对于时间轴的正向还是逆向。人们也会在时间轴的两端看到过去和未来，尽管那可能已经是两个世界。”
“你是说时间旅行所进入到的是平行空间，那和原本的时空完全是两个平行却又相互独立的体系？”
“可以这样理解，但你只是理解了其中的一部分。”
“所以，时间旅行改变的只是另一个空间？”
“不，时间旅行什么也改变不了。如果一定要说它能改变什么，它能改变的也只是旅行者自己的记忆。”
“对不起79号，我彻底糊涂了。”
“我们再回到之前的假设。你回到过去，将项链送给了它原来的主人，而且你赠予的时间是项链主人把项链赠给你之前。这时候，你赠予的那条项链就是唯一的。也就是说，他的保险箱里原本应该也有这样一条项链，但等他打开的时候，却并不存在。”
“主人关于这条项链的记忆呢？难道也不存在了吗？”
“如果主人有关于这条项链的记忆，那他会在几秒钟之内感到震惊、混乱和释然。关于项链的记忆会变得相当模糊，但是很快他就会找到一个自认为合理的解释。这和你偷了他的项链，再送还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
“这听起来不像是科学，倒像是玄学了。”
“科学无法解释的事物不一定就是玄学。人类文明一路走来，有多少玄学变成了科学，又有多少科学变成了玄学？就连平行宇宙的理论，不也是源起于假设吗？”
“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如果主人有关于项链的记忆，说明你的时间旅行没有进入平行空间，热力学第二定律也并没有被打破；如果主人没有项链的记忆，说明你进入了平行空间，那条保险箱里的项链自然也就不存在。无论你进入哪一个空间，都改变不了任何事。”
“那么，你又是为何而来？”
“22世纪的人类已经实现了宏观正时间旅行，你们可以到达未来200年的时空，但你知道未来的定义是什么吗？”
“这已经不是秘密了，未来的地球有着高度发达的科技，天空湛蓝、空气清新、水质纯净……”
“Amy，你相信那是真的吗？”
“我……”
“没有比这更美丽的谎言了。200年太久了，用不了200年，地球将开启人类历史之后的新纪元。”
“什么意思？”Amy敲打键盘的手已经在控制不住的颤抖了。
“我们看到的是毁灭，在同一个时间节点不同平行空间的毁灭。”
“同一个时间节点？不同平行空间？”
“我们用时间机器探索了无数个平行宇宙，在那个未来的节点上，没有找到第二个结局。Amy，看看你脖子上的项链，还记得它是怎么来的吗？”
“天啊！我的项链！”Amy惊叫了一声。那条妈妈留给她的项链，那条她一直戴在身上的项链，已经消失不见了。
“项链并没有消失，我现在要送还给你，在你把它送给我之前。这就是为什么你的项链不见了的原因，而这条项链是我送给你妈妈的唯一的礼物。”
“故事讲完了？这不是个好故事，像我看过的一场滥俗的电影。”
“Amy，我的女儿，你能原谅我吗？”
“不！我恨你！”
Amy关掉了机器，眼泪夺眶而出。她无力的移动着脚步，在实验室巨大的玻璃窗前停下。
她很想去抚摸躺在床上的男人的脸，可是她做不到。巨大的痛苦，一瞬间将她柔弱的身躯无情吞噬。
五、不是结局1
整整一天，Amy都在恍惚中度过。深夜，她悄悄返回实验室在脑电波分析仪前打下一行字：“我必须提醒你，频繁的时间旅行会导致生理功能的衰竭，现在距离上一次连线的时间不足48小时。”
“79号，你在吗？快说话啊！”屏幕上这行字下面没有回复，透过玻璃窗，被标记为79号的男人毫无生气的躺在那里。Amy拍打着厚重的玻璃呼喊着，床上的男人却毫无反应。
Amy打开了实验室舱门。无数次梦中出现的场景，曾经那么遥远。现在他就近在眼前，一切却又仿佛回到了梦里。仪器上脑电波的峰值虚弱的跳动着，Amy的脸因痛苦而扭曲了，那一瞬间她手足无措。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在Amy的身后响起：“你们的对话，我都看到了。”
“教授？”Amy转身盯着身后的人：“您给他注射了？”
“不，”教授平静地说：“他的身体太虚弱了，他需要为时间旅行做好准备。”
“教授……”
“你父亲不会有事的。”教授挥手打断了Amy：“我们已经谈过了，关于时间旅行，关于过去、现在和未来。”
“他是你的父亲，你唯一的亲人，你愿意随他回到未来吗？”教授意味深长地看着Amy：“而我的研究还会继续，即使那是徒劳的。你的父亲也将继续完成改变未来命运的时间旅行，那是他的使命。”
Amy沉默了，过了很久终于还是坚定地说道：“不！我哪也不去。如果命运不能改变，等它到来的时候，我希望保留一份内心的坦然和骄傲。”
六、不是结局2
湛蓝的天空下，公路穿过无垠的旷野，蜿蜒向远方。
Amy开着车子，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那个编号为79号的男人坐在她身旁，不停地讲着笑话。幸福悄无声息地包裹着Amy，她感恩上天有如此诗意的安排，此刻的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将铭记于心。
可惜，再长的路终究会有终点。Amy微笑着，眼泪却无法控制地滑落下来。
擦去脸上的泪水，Amy转头看向那个来自未来的男人，深情地说道：“爸爸，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
“这个故事是妈妈讲给我的。”
“一个人死了，灵魂在一条没有尽头的公路上徘徊。”
“他不知道要往何处去，他只能向前。”
“因为在不经意的回首间，他惊奇地发现，先前走过的路已经消失不见。”
“他的心情在焦急、恐惧、惊奇之间反复交替。”
“过了很久他才定下心神去看路边的风景，于是一幅充满了诡谲与迤俪的画卷在他的面前徐徐展现。”
“脚下的路异常宽阔，路边满是随风起伏的稻田。天空一道道绚丽的阳光照射下来，在云层的掩映下变化万千。”
“天空是金色，稻田是蓝色，阳光如水银般泼洒。”
“他终于疲倦了，连头都抬不起来。他还是在向前走，他别无选择。”
“干净的路面上似乎出现了一些东西。他在心里揣测着，好象是木屑之类的。”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衣着朴素的老人正在将他亲手制作的路牌钉进坚实的路面。”
“他抬起头，想要看看路牌上写的字。”
“天堂向下，地狱向上。只有八个字，字字清晰。”
“路牌后面他看到了更为壮观的景象。一座宏伟的天梯盘旋而上直插云霄，天梯的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巨大黑洞。”
“他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老人，这就是天堂和地狱？”
“老人点点头。”
“你的路牌做反了，他用手势比画着试图说得更明白。”
“老人摇摇头。”
“我想去天堂，可是……”
“老人指了指路牌，转身走上了那座令人眩目的天梯。”
“他皱眉思索着，久久不知何去何从……”
“方向是反的，选择也是反的。”79号喃喃自语着，陷入了沉思。
“爸爸，”Amy说道：“请原谅我的肤浅，但是有个问题不知道您想没想过？”
Amy注视着远方，接着说道：“您把妈妈的项链在时间轴的起点送还给我，而这个起点是在我把项链送给您之前。但是在我把项链送给您的那个时间点，我却可以不把项链送给您，那么您手里就不会有那条项链，而我手里的项链也不再是原来的项链。这一刻，历史已经被改变了。”
“天啊！”这一次轮到79号吃惊了：“你是说……”
Amy接着说道：“这条项链、你和妈妈的相爱还有我，就是时间旅行可以改变历史的见证。”
“你是说……一定还有一把打开时间锁链的钥匙，只是我们还没有发现？”
“我们会找到那把钥匙的。”Amy的脸上又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至少在这个平行宇宙里，未来不是宿命，它是可以被打破的，生命有机会在另一个平行宇宙里延续下去。而你，爸爸，一定会在未来找到那个地方。”
七、尾声
Amy独自站在旷野中，站在思想旅者79号消失的时间节点上。
风，吹干了她的泪痕，却吹不熄记忆深处的火种。阳光如水银般泼洒下来，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再见，79号。”
“再见，爸爸。”
– en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