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15号室
危机四伏。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是感觉四周暗潮涌动,明明什么都没有,还是有种被人窥伺得如芒在背的恐惧。
好比猫抓老鼠的游戏,猫的利爪在彻底伸向老鼠之前,总要欣赏它企图逃脱的惊慌失措,这是猫的乐趣,对玩物的折磨。
如同一只即将被玩死的老鼠,我这样想,在看见她之前。
这里的天气变化无常,十几度到零下不过一晚上,就是这样气温极速下降的夜晚,窗外都是风划过的声音,我好像更喜欢低温,痴迷风与夜晚相得益彰,于是索性捧着杯子靠在窗台上发愣。
我承认骨子里有破坏性,大概是原始的劣性,记得以前有人说难得见过我这样脾气温和的人,我当时心里就在想你可能并不了解我,比较有意思的说法是人戴着面具与世界相处,我们看到的彼此不过是伪装,我是很信这个的。
比如你看不到我骨子的破坏性,正如我此时想的是如果对面那栋楼有人跳下来就好了。
我会想很多种可能,婚姻不幸的怨妇会跳下去,一夜之间一无所有的赌徒会跳下去,手拿病危通知单的患者会跳下去,甚至是一次考试失常的学生也会跳下去,争吵中丈夫失手推下妻子,威胁中歹徒推下无辜的房客,插在肚子上的刀被甩出去,带出内脏的血液划出一条线,然后每个跳下去的人不约而同的看向我,不约而同的嘴型"救命"。
什么也没有,除了风的声音,除了楼上窜动的脚步声,除了对面楼层窗帘里跳动的影子,什"来…"么"来玩…"也…等等…我好像听到了人声,隐隐约约的…
"来玩吗?"是吗?
"嘻嘻…来玩吗?一起啊"
女孩子的笑声。
我看到了她,在对面那栋楼与我这层相对的窗台,她站在玻璃窗后,问我"一起玩吗?嘻嘻"。
我想起以前看过的小说里两个人物,少女久保寺对少年关口也说过这样的话,说话的时候久保寺双腿间流下蜿蜒的鲜血,可她还是笑着对关口重复着,"学生哥…来玩吗?嘻嘻"
天知道我为什么会联想到这个,在看到对面的女孩的时候,我就止不住的将两者的"来玩吗?"重叠在一起,甚至隐约期盼这个女孩腿间也有血迹蜿蜒如小蛇,然后听她再诱惑般的问我"要一起吗?"。
多么诱人。
没有答应,下意识的拒绝,我不喜欢和陌生人交流,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在屋里囤货充足的情况下,无论是谁,都没法让我挪出这个屋子。大概我在外面的伪装就是个内向的人,所以也没有朋友会打电话联系我出去玩,在我已经待在房子里半个月的情况下。
不过也是,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才格外放松,能够撕下伪装,想干什么想说什么无所顾忌,所以我越来越喜欢窝在屋子里的感觉。
我有一些奇怪的癖好,尤其是在晚上,白天无聊的时候我就爱站在窗台边俯视楼下的人群,看着看着会有跳下去的冲动,但能忍住,可能白天的我理性占据大部分的脑皮层。每晚入睡前我总爱分析白天见到的人群,大概又是骨子里的破坏性作祟,在脑子里我会搭起一架手术台,然后把每个人绑在上面,一刀一刀的解剖,从肉体到灵魂,分离出每个人的贪痴嗔,在划下每一刀的时候,就像会导流出肮脏与欲望,所以这时我会特别怜悯的看着每个人,包括自己,每次剖析自己,我都能发现新的欲望。
我喜欢带着对世间的怜悯与憎恶入睡,所以梦里总是分离出的欲望在交织,今夜也是如此,灰暗的背景下,我再一次靠在了窗台旁,外面依旧是猎猎作响的风,然后一个少女的声音横冲直撞,"嘻嘻嘻…来玩吗?一起啊…"。
耳鸣了,梦里的自己耳朵旁是断断续续的"来…玩…嘻嘻…",接着就是长久的轰鸣。我看到梦里的自己捂住耳朵,抬头看向对面的少女。
不出所料,她的双腿间爬着血色的小蛇。
风呼啦呼啦的刮动着窗子,惊醒后耳朵旁似乎还有轰鸣感,我从床上坐起来,回头看窗子,果然开的像怪物的口,"来玩吗?"口里站着少女,不只是双腿间的鲜血,还有从额顶顺着面部流下的血液,这是欲望吗?你怎么白天不跳下去?我这样想,便起身从窗台上翻了下去…
痒…酥酥麻麻的蚂蚁…在脸上爬的痒。
被光晃醒的时候,我摸到了发痒处的鲜血,从额头一道布在脸上,坐起来发现自己还在床上。是梦啊,回过头看窗子完好无损紧紧关着,我透过它,清晰的看到对面的楼层,那个少女长什么样子?
我只记得她对我说:
"来玩吗?"
浑浑噩噩,夜晚显然没能安眠,加上头上扒着血痂的伤口,心情糟糕到极点。
大概是晚上的噩梦,让我在挣扎时撞上了床头的铁架子,我打算起身倒杯热水缓解一下那股子郁闷,却发现水壶里的水温度已经下降到与凉水无异,也许是水壶用的时间太久,迟早超过它的寿命限度,可我突然变得口渴起来,只好将就着喝下去。
凉水顺着食道蜿蜒至肠道,几乎能感受到它在肠管里拿着冰碴子四处戳一样,一节节的冰冷从上腹滑到下腹,然后遍布全身,大概是真的到零下了,我的手格外冰冷,僵硬到没有知觉,我使劲攥了攥手指,需要用上很大的力气,不自觉的皱了皱眉,于是牵扯了处于收缩状态的伤口,开始疼痛起来,微微的疼痛,我又皱了皱眉,痛觉愈发敏感,让我有点不知从何而来的惊喜,好像这证明我还活着一样。
我扭头又一次朝向噩梦的源头,站着少女的窗口,我突然想起来,似乎从来没有在白天看见过她,至少在我遇到她期间。
夜晚开始让我觉得难熬,因为我总是觉得四周都在重复少女的声音,让我有种直觉,直觉很快,少女会越过那扇窗户,直接出现在我面前。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在我靠在窗台时出现在对面,就像我是闹钟里那根走的最快的秒针,一旦来到窗台,就预示整点的到来,触发闹钟响起的开关,少女自然在闹钟响起的那一刻出现在她的窗口,并且毫无顾忌的邀约:"来玩吗?"
人总是好奇心极重,在自觉危险因素的长期包围下,最开始的恐惧会逐渐淡化,甚至麻木的把危险当作日常,然后在危险因子打开了一道门缝时,好奇心会引导着进入门里一探究竟。
我也是这样,在少女不停的邀约下,那句"来玩吗?"变成了伊甸园里的禁果,少女是诱惑夏娃的蛇怪,我一步步的走向潜在的陷阱,然后被蛇怪吞卷入腹,我惴惴不安又带着莫名的兴奋,伸手接住了神秘之果,即使我连少女的样子都不清楚。
我决定去找她。
有点像是疯了,突如其来的决定给了我莫大的勇气出门,没什么准备,全凭一腔冲动,打开门的时候发现铁质的锁竟然有生锈的趋势,是有多久没出门了?
出门的那个白天,竟然有阳光,冬日阳光最让人心情舒畅,可我一点都不喜欢,在冰冷的房间里待的太久,已经变成和在地下淤泥里存在的生物一样,开始惧怕阳光的突然照射。
来到对面那栋让我生出无数幻想的高楼,我仰头看向少女出现的那层,没有人,白天她都不会出现的吧,太阳的光线越来越强烈,在目光所及的楼层上反射出更强的光芒,晃得眼睛生疼。
我要熔化掉了啊。
全身要被光芒灼伤了啊。
不对…不对…"来玩…"不对…"来"…不对…"来"…不对不对…不对…这不对…不对…
"来玩吗?一起啊"
这一切都不对。
我的四周又开始响起了少女的声音。
我看见了,通过被光线晃得生疼泛起眼泪的眼睛,我看见的是一面镜子,镶在高楼侧面,完整的映着我所居住的房子,甚至能够看到每户窗台上方的序号。
2415…是…我想起了…我的房间就是2415啊,为什么…为什么是面镜子?那每晚出现在我视野里的少女是谁?"来玩吗?"叫的又是谁?
我好像是提线的木偶,在命运的双手推搡间,踉踉跄跄的行走,回到那间冰冷的2415号房间。
"一起啊…一起玩"
在门吱呀呀的关上的那一刻,我见到了少女,2415号房并不朝阳,光线鲜能直射进来,少女站在黑暗里,我盯着轮廓突然笑了起来。
少女也笑了起来,她说:"你找到我了吗?找到了就一起去玩啊"
我点点头,听见楼下呜呜的警笛声。
眼前的少女,分明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时间是很奇妙的东西,它在极速往前翻滚间,在每小时每分钟每秒间,带走了城市的记忆,所有人的记忆。
偏偏有东西不知好歹,在那面镜子上留下了所有的记忆,因为害怕,害怕时间里的杀手杀死了鲜活的生命还不够,还要蚕食虚无的意识,恨和欲望交织的历史。
少女一遍又一遍的笑,在额头流下血迹,在手腕划上一圈红色,在双腿间爬满血色小蛇,在地面上画出一片湿漉漉的暗红,形成了弥散着铁离子腥味的牢笼,我定定的看着她,想起了在炎日下的冰淇淋,裹着草莓果酱,一层一层融化,黏稠的成分先在冰淇淋包装纸上慢慢流动,然后发现无法依着,只好放弃般的快速穿过空气,"啪"的一下撞在地面上,浑身脏兮兮,就像眼前的少女,如同那支冰淇淋,烈日下绝望又止不住的融化。
少女也听到了楼下的警笛声,她笑着笑着就哭起来了,举起湿淋淋滴着鲜血的手捂住的眼睛,"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她这样说。
是啊,我已经做到了。
地面上的血液蔓延到我的脚边,携带着各种滋味的记忆碎片送至我眼前,我仿佛看见了无数个靠在窗台边的我,捧着杯子的,思考谋杀的,观察行人的,全部组成了被对面少女邀约的我。
那个死死抓着窗子,一遍又一遍喊着"救命…""救命…"的人不是我,又是谁呢?
可是那些人啊,曾被我在梦里一遍一遍解剖的行人,让我夜里不得安宁的人,明明抬头间看到了啊,看到了流着鲜血的少女,却全然不顾,脚下的步子却越来越快,像是被怪物追逐着逃命一般。
为什么呢?怕麻烦?你们不是善良的人么?还是只是披着一张善良皮囊?骨子里改不了的冷漠,在没有利益的事情面前,就要袖手旁观?
一个又一个看到的人,一个又一个离开的人,我就那样跪靠在窗台边,一遍又一遍品尝着无助的滋味,一遍又一遍品尝着绝望的滋味,一遍又一遍嗅着逐渐淡去的腥味,一遍又一遍听着减弱的呼吸声,一遍又一遍从恨到无所谓,一遍又一遍缩小自己的欲望,从活着到离开这里,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门被打开了,我转身看着进来的警察,和身后的少女齐声轻说:
"你们不救我,那我就自己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