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宁子
杏娃比我大一岁,她家和我舅家一墙之隔,小时候常去舅家,因为性格相投,一来二去就和她耍熟了。
杏娃姐弟二人,她大因家中成分不好,脾气又暴躁,三十多岁才成家。虽然杏娃她妈模样丑陋老实笨拙,但对于大成分的杏娃她大来说,能娶上媳妇无疑是天上掉馅饼。记忆中,从没见过杏娃她妈整齐干净过,发型随心所欲,在村里独一无二,一年四季烂眼角,脸上总有洗不掉的锅底煤,衣服常常是一边襟长,一边襟短,前襟上的饭渍你来我去,从年初一到大年三十。
杏娃她大长得浓眉大眼,肩宽体壮,若不是成分不好,他丈人倒找礼钱他都不会娶这个女人。每每看到同龄人干净麻利的婆娘,再看看自己家的,这男人的嗓子眼像堵着一团棉花一样难受。有时候在外受到嘲笑,回家看自己的瓜婆娘哪哪都不顺眼,常常会找碴要么把她骂个狗血喷头,要么把她打得鬼哭狼嚎。
在那个重男轻女的时代,虽说杏娃她妈生了一个男娃,但那娃天生智力低下,五岁时还拖着两管黄鼻涕粘在他妈怀里吃奶。邋遢婆娘加上瓜瓜娃,让杏娃他大更觉得矮人一截。常言说的好: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杏娃她大不信命,他思前想后,除了小时候打死一条蛇以外,从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至于被化成大成分,那纯属天灾人祸。父辈们一没偷二没抢,经过几代人的辛勤劳作,省吃俭用才打下的江山。至于家财被充公,他认了,可他怎样也想不通,为啥老天爷不睁眼,能眼睁睁看着他家在他身后断了香火。这个可怜的男人为了能在百年之后死而无憾,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偷偷去娘娘庙,祈求送子观音保佑他生一个聪明伶俐的男娃。路没少跑头没少磕,可杏娃她妈的肚子就是没动静。为此,杏娃她大从来不给杏娃她妈好脸色,在外胡吹浪谝,进门一脸黑风,偏偏那婆娘不会察言观色,等待她的不是谩骂就是暴打。
杏娃他大不但脾气倔,而且是是村里出了名的麻迷(不讲理),他打老婆,谁若是上前相劝,他会气势汹汹地吼道:额打额婆娘,有你啥事?!一句话把人能噎死。关中有句俗话:硬挨好汉一刀,不跟二目狗子(不讲道理)相交。久而久之,乡党们对于他家的战争习以为常,也没人主动上前劝架,生怕杏娃他大给自己一个端滴(伤脸)。
作为隔壁,舅爷舅婆同情杏娃她妈,最看不惯杏娃她大耍半吊子。每次听到杏娃她妈的哭喊,总会第一时间从屋里冲出去制止,不管杏娃她大接不接受,也不管他给不给面子。因此,杏娃她妈把我舅爷舅婆当成救命草,只要男人发脾气,那女人便会隔墙大声呼喊我舅爷舅婆。
认识杏娃的时候,她大在打她妈。那天,家里只有我和四妹,孩子的好奇心驱使我俩象箭一样冲出去。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个女人抱着娃远远地站在皂角树下窃窃私语。几个碎娃拖着鼻涕扒着门框缩头缩脑向门里张望,我偷偷凑了过去,从门缝中看见杏娃她大怒目圆睁,光着一只脚,一只手薅着婆娘的头发,一只手高高地扬着手中的烂布鞋,眼里喷出的仇恨能把杏娃她妈五马分尸。手起鞋落,那婆娘像触电般颤抖,继而发出杀猪般的哀嚎。这一切对于杏娃她弟毫无影响,他骑在矮墙上,兴奋地挥舞着树枝抽打着矮墙,每抽打一下,他都会哈哈大笑,那两条黄鼻涕随着他起伏的身子,欢快地蠕动着。
看啥看啥,有啥好看的!说话间,一个齐耳短发皮肤黝黑的女娃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乌黑的眼珠喷着火花,握紧拳头用尽力气冲散了看热闹的娃娃。被冲散的几个碎娃也不松火,一边逃一边喊:瓜杏娃,瓜杏娃,一天到晚不着家,她大整天打她妈!那个被喊作杏娃的女孩气的满脸通红,她顺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瓦砾,咬着牙恶狠狠地抛了出去,因用力过度身体失去平衡,一个趔趄,脚下的布鞋瞬间硌帮。看到我和四妹没有离去的意思,剜了我们一眼,抬脚甩了鞋子风一样冲进家门,从门背后拖出一把铁叉,将锋利的叉尖对准她大,怒吼道:不要打了!那声音从胸腔中喷发而出,如同夏夜的响雷,她大扬起的鞋底停在了半空,她妈的哭声戛然而止,就连她弟也悄悄溜下了矮墙。
那天,杏娃成了全村人茶余饭后的话题。有人见了她大戏谑:天王老子也有相克的,整天打婆娘,看看,看看!娃大了不依了吧,以后学乖点,听人劝吃饱饭!那男人秃子没理三分犟,为了给自己驳回一点面子,用手指着天道:老子奏是天,看我以后咋收拾她个碎崽娃子!说完,背抄着手头也不回地溜了。
杏娃性格倔犟,我是硬舌不弯,从那天起,两个臭味相投的小女娃成为无话不谈的小伙伴。只要我去舅家,杏娃会第一时间来找我。爬墙上树,下河摸鱼,扦仗打陀螺,男娃会的杏娃也会。她知道新河哪儿水浅,哪儿鱼多,哪片地有薅不尽的青草,哪片地有小蒜有小葱,哪儿有吃不完的黑豆豆(草本浆果)。
春天,和杏娃一起挖荠菜,去田野疯跑,躺在麦田里晒太阳;夏天,去屋后的涝池里捉蜻蜓学游泳,在杏娃的指导下,我学会了狗刨,学会了钻毛眼(潜水);秋天,和杏娃去新河边抓泥鳅,杏娃望着河北边的咸阳城,说她长大后要去城里,穿好看的衣服,挣好多好多的钱,给她爸她妈她弟,也给我花;冬天,再冷的天也阻挡不了我们,杏娃带我去涝池滑冰,吃着冷馍就着冰凌,迎着寒风笑着闹着,杏娃的脸蛋像红苹果一样。冻冷了,我们像风一样飞回家,钻进杏娃她妈烧得热突突的土炕,溜光席说着悄悄话。杏娃说她长大后要嫁给像隔壁力鸿哥那样的男人,长得好看,一笑俩酒窝,不打人也不骂人。
在儿时的记忆里,杏娃像满天的星星占据着整个童年。
生在那个受人歧视的家庭,杏娃的自尊心很强,也像惊弓之鸟一样敏感,她怕父亲发脾气,她怕母亲的哭喊声招来看热闹的乡邻。为了不被人耻笑,为了母亲免受打骂,杏娃从六七岁开始帮母亲干家务,喂鸡喂猪洗衣服,够不着锅案,踩着凳子洗锅洗碗擀面。在杏娃的努力下,她妈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衣服比以前整齐了,头发顺和了,脸也看不到锅煤了,家里也干净了,他爸的脾气也好了许多。唯一让杏娃放心不下的是她那个瓜弟弟。虽然瓜,但每天闲不住,不是追鸡就是撵狗,净干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不是今天捅破隔壁的窗户,就是明天捣坏对门的铁锁,只要有他的地方,真真的鸡犬不宁。为此,杏娃和她爸没少给人赔礼道歉。虽说那是个瓜娃,但日久天长,真的让乡邻们头疼,反感。
面对乡邻的冷脸,杏娃也很难过。为了防止她弟外出惹祸,杏娃每次出去都会带上她弟,但她弟就像一个随时爆炸的手榴弹,不是突然袭击就是大哭大闹,像头疯牛一样在人堆里横冲直闯,吓得小伙伴只要看见他就像躲瘟神一样躲得远远的。为此,杏娃很烦恼也很无奈,想一个人出去耍,又不放心她弟。终于有一天,她弟把杏娃气急了,那个倔强的女娃第一次动手打了她弟,她一边打一边哭诉着,把自己多年的委屈发泄在手中的笤帚上,一下又一下,雨点般落在那个因惊恐而四处躲避的人身上。看着被自己追打到墙角,无处可藏的的弟弟,杏娃扔了笤帚,抱住他失声痛哭。
从那以后,杏娃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唯一不变的是和弟弟形影不离,哪怕没人理睬,没人玩耍,杏娃也不会丢下弟弟。
记得一个月明星稀的夏夜,巷子里的娃娃聚在池塘边的土坎上,男娃玩扦仗,女娃藏猫猫,那吵闹声,惊得池塘里的青蛙扑腾扑腾地跳下水,呱呱叫着逃向远方。那天晚上玩的很疯,我们跑着闹着笑着,一回头发现,杏娃远远地坐在路旁的干粪堆上,向这边张望。我急忙跑过去,拉住她的手邀请一起玩。那天的月色很美,第一次发现月光下的杏娃很美。那天,许是因为杏娃身边少了她弟,那天,小伙伴们很热情,就连扦仗的男娃们也大声喊着:“杏娃,扦一个,杏娃,扦一个!”
那天晚上,杏娃在小伙伴热情高涨的呼喊声中甩了鞋子,挽起裤脚,单腿着地,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抱着脚腕,在月光下,像一只翱翔的雄鹰,一路呐喊着冲进队伍……那晚,杏娃过五关斩六将,那晚,杏娃在月光下笑声如雷。
后来,舅爷走了,舅婆也随着舅舅进了城,那个叫做东江渡的村子也渐渐淡出视野。
知道杏娃的消息是在二十年后,那天,在街上偶遇舅家隔壁的一个妗子,多年未见,妗子头发白了,腰也驼了。拉着妗子的手,将村中所有熟知的人问了个遍。当提起杏娃时,妗子的眼光暗淡了,她说杏娃因为难产已经死了好些年了,那年她二十一岁。
那天,整个思绪都在东江渡,回忆里满是杏娃的影子,那个风风火火,脾气倔强,像鹰一样在月光下扦仗的女娃,那个曾说要挣很多钱给我花的人,从此再也没有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