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天的腿紧紧地夹住树干,两只手灵活地攀爬向上,不一会就爬上河边的柳树。然后他抱臂胸前,以一个成功者的姿态看着树下努力着的小胖。那家伙手脚并用,抱住树干,努力地往上一拱,丝毫未动。再一拱,还是没动,花满天那本来阴郁的心情突然有了一丝的亮光。他朝小胖喊道:“胖,别折腾了,你上不来。”
小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刚想答话,胖婶那尖锐的嗓音就刺破了空气:“啊呀,我的宝贝胖,你怎么敢爬这河边的树?”小胖的脖子本能地往后一缩,连同树上的花满天的心头也是一颤。“你个有人生没人教的野孩子,带坏了我们家宝贝。”胖婶指着树上的花满天骂道,“你下不下来,下不下来……”胖婶一边骂一边四下搜寻可以代替武器的东西。那架势非要和花满天拼命不可了。花满天一看形势不对,忙从树下溜下。“嗤”地一声,裤子被树干撕开一道口子,花满天倒吸了一口凉气,也顾不上痛,朝胖婶啐了一口,一溜烟逃远了。
花满天站在树的阴影里一动未动,远处花爷爷正坐在院子里石桌上就着一碟臭豆腐,一碟花生米喝着闷酒。夕阳西下,光和影的协奏变幻照得花爷爷的脸面微红,那是花满天从来没有见过的模样。腿上的伤口有些火辣辣地疼,花满天皱了皱眉,低头将裤子的撕裂处折叠了一下,然后审视了好几次,确认看不出来了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朝爷爷的方向望去,却发现老头子神情哀伤,摇晃着将他的宝贝——凤凰彩绘灯挪了出来。于是,白天在村口小店看到的那幕猛然间撞上了花满天的心头。
他与胖子在村边郊外找蛐蛐,回去经过村边小店的时候正好看到花爷爷在打电话。“凤城,什么时候回来啊?”花爷爷压低了声音。“花凤城”这个名字可真是耳熟啊,每天夜里爷爷做梦的时候念着的都是这个名字。花满天停住了脚步。“七年了,你也不回来看看,小天都七岁了,你也没见过他。”花爷爷的声音越来越低,甚至有了呜咽的感觉。“外面有啥好,回来跟我学做灯的手艺,怎么着都能把小天养活。”
花满天的心被提到了嗓子眼。小胖捅了捅花满天,小声地嘀咕:“你爷爷好像哭了。”花满天回身一脚踹在小胖的屁股上,:“滚,你才哭了,放你的狗屁。”话虽这么说着,花满天的耳朵却竖了起来。“我们花家几代以扎灯为生,怎么到了你这儿就不行了呢?算我求你了,我年纪大了,活不了几天了,小天一个人这日子怎么过?”花爷爷的语气越来越疲软,好像用尽了力气的人濒临虚脱。
花满天捂住了耳朵,他的爷爷,这么多年,爷孙俩辛苦营生,从来没叫过一声苦,喊过一声累,顶天立地,像一盏明灯照耀着花满天的日子。现在这是在干什么?求自己的儿子!求那个自己从来没见过面的陌生人!花满天撒开脚丫子,疯也似地跑了,留下小胖呆若木鸡。
花满天感到脖子里有点湿润,却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他用手肘抹干了泪水,过了好一阵,才重新鼓起勇气向院子里迈步。花爷爷这次是真的醉了,他用血脉分明,骨瘦如柴的手指着花满天大骂:“你个龟孙子,还知道回来!是不是老子不死,你就不回来。”
花满天愣了愣,平日里言语不多的花爷爷这会儿开始絮叨起来:“小天出生三天你就丢下他走了,他娘是个早死鬼,你他妈是个怕死鬼。我花文贵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着调的东西。”花满天听出了端倪,这是把他当成了那个人。他没有动弹,甚至都没有走近桌边。花爷爷指着那盏宝贝灯说道:“看到没有,这个,是这些年经我手扎得最好的彩灯,这玩意儿我以后带到棺材里去,我花家的手艺到我这就算是断了。”
花满天看着那盏彩灯,那是爷爷花了整整一个月精心打造的彩灯,从造骨架到彩绘到糊粘,爷爷像痴迷一般,从白天到黑夜,好不容易完成了,却不上灯芯,也不让花满天碰一下。原来它是这么用的。原来它是这么用的!
太阳缓缓地低下了头,花爷爷的脸也从红色变得煞白,他的话连同整个人都飘忽起来。花满天搀住了他,把他带到屋里的铺子上躺了下来。然后,他到院子里坐了下来,将爷爷喝剩的酒倒在腿上的伤口处算是消毒,酒精刺激得他龇牙咧嘴,却愣是没有喊出声来。他静静地坐着,在黄昏的微光中,凤凰大彩灯像个硕大的石头沉沉地压在了他的心口。那栩栩如生的神态,那巧夺天工的构造,枉自己平日里爱屋及乌,守护有加,却原来是爷爷的后路。那个人是不会回来的,从他懂事起他就知道,自己在那个人的眼中跟蝼蚁一样微不足道。
花满天的眼渐渐迷蒙起来,身子越来越轻。到最后,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脚尖离开了地面,眼前的凤凰彩灯有了神韵,竟向他点头示意。是要我坐上去吗?花满天有点恍惚。可是当他的屁股结结实实地感受到温度的时候,他已经在半空中了。他看到整个村庄都沉浸温暖的微光中,他看到不远处胖婶一家正在吃晚饭,他看到自己家的院子里,花白头发的爷爷在向他招手微笑。花满天觉得很神奇,他想拉上爷爷一起感受一下飞翔的滋味,然而总也够不到爷爷的手。他抓着凤凰的羽毛,却发现抓一把掉一把,羽毛飞舞,悠悠地,漫天飘扬。花满天看着那五彩的羽毛不断地飘落,跨下的凤凰倏忽消失了,自己重重地跌落了下来。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花爷爷捂着有点晕眩的头爬起身来。乡村的清晨,空气格外的清新,花爷爷觉得精神一爽。然而当他看到院子里的情景时,他的脸色都变了。花满天趴在石桌上沉沉地睡着,身边是一只破落不堪的灯骨架,满地都是纸屑,那纸屑是那么眼熟,花爷爷的心冷了一下。
“小天,小天。”花爷爷叫唤着。然而,花满天一动也没动,花爷爷上前一看,小天满脸通红,身体因为寒冷而抖索着。花爷爷急了,他匆忙把小天抱进了房间。他终于发现花满天的腿上那道狭长的伤口。由于未及时处理,伤口已经微微有些发炎。花爷爷急急地跑去敲开了赤脚医生的门。还好,还好,只是有点炎症,从而引起了发烧。医生给花满天处理了伤口,嘱咐花爷爷好生照顾着。花爷爷喂了药,直到看着花满天的脸色转好,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
花满天醒了,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爷爷,我七岁了,我也可以学扎灯。我保证好好学。”花爷爷眼圈有些红了,“只要你好好的就行,学不学的都没关系。”“不,爷爷,我要学,我还要将咱们家的凤凰大彩灯发扬光大。”花爷爷没有说话,他背过了身,晨光微曦,微驼的身影散发着光芒。花满天觉得有些耀眼,他闭上了眼睛,却听见一个很小的声音咕哝道:“你还小,不懂,你才是我的凤凰大彩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