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绿
故乡的绿,是那种能渗入骨髓的绿。每每想起,便觉得眼前浮动着一片青翠,连带着鼻腔里也钻进了泥土与青草混合的气息。
我家的老屋就蹲在村东头,三间瓦房,门前一棵歪脖子枣树。这枣树自我记事起便在那里,树干粗粝如老人的手背,偏是树冠极茂盛,夏日里投下一片浓荫。父亲常在树荫下磨他那把镰刀,霍霍的声音与树上的蝉鸣混在一处,倒也有几分和谐。
那时的夏天,绿色是铺天盖地的。田里的稻子刚抽穗,绿得能滴出水来;地头的杂草也疯长,夹杂着几株野蓟,紫色的花在绿浪中格外扎眼。母亲总在天蒙蒙亮时就下地,她的蓝布衫在稻浪中时隐时现,像一尾游动的鱼。我常常蹲在田埂上,看蚂蚁搬家,或是捉几只蚂蚱,用草茎穿了,拎在手里当玩意儿玩。
父亲是个沉默的人。他的背脊早被扁担压弯了,却仍日日下地。我尤记得他弯腰插秧的样子——青黑色的脊背弓起,像一座小小的桥,手指在泥水里灵活地穿梭,转眼间便有一排嫩绿的秧苗立在水田中。水田映着天光,秧苗的倒影与白云的倒影交错,竟分不清哪是真实,哪是虚幻。
午后最是难熬。太阳毒得很,连蝉都叫得有气无力。偏是这时父母不得闲,要趁着日头好晒谷子。我躺在堂屋的竹床上,透过门缝看外头白花花的阳光,听着晒场上谷耙刮过地面的声响,竟也迷迷糊糊睡去。醒来时,往往发现母亲已回来了,正在灶间生火做饭。柴禾燃烧的噼啪声里,混杂着青菜下锅的滋啦声,这声音不知为何,总让我心安。
傍晚时分,暑气稍退。村口的池塘便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我们光着屁股跳进水里,惊得青蛙扑通扑通逃窜。水很浑,却能看见细小的鱼苗在腿边游弋。有时运气好,还能摸到田螺,便宝贝似的捧回家,央母亲炒了吃。母亲总是笑着接过,转身却将田螺养在清水里,说"让它们吐吐泥"。
夜幕降临后,绿色便隐入了黑暗。但另一种生机却苏醒了——萤火虫开始在草丛间游荡,蟋蟀的鸣叫此起彼伏。我们一家坐在院子里纳凉,父亲抽着旱烟,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明灭。母亲摇着蒲扇,时而为我赶蚊子,时而为自己扇风。星空格外低垂,仿佛一伸手就能摘到。
如今想起这些,竟觉得那绿色有了生命。它不仅是植物的颜色,更是生活的底色。父母的汗水滴在土地上,转眼就被这绿色吞没了,不留痕迹。他们一辈子没走出过这片绿色,就像稻子离不开水田。
偶尔回乡,发现老屋还在,枣树还在,只是父母的身影愈发佝偻了。田里的绿色依旧汹涌,只是耕种的人换了面孔。我站在田埂上,恍惚间又看见那个蹲着玩蚂蚱的孩子,和那对在绿色中劳作的夫妻。
故乡的绿,终究是带不走的。它长在记忆里,年年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