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灯火辉煌,气球、彩带、琉璃盏把整个大厅装饰得喜气洋洋。一首首老歌,无端勾人心底丝丝缕缕的怀旧情愫来。
冬子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从最初的构想、流程设计、确定时间和地点,再到组委会成立、经费筹备、人员邀约,他不紧也不慢、亲力亲为地张罗了近俩月。
高中同学三十年聚会,四五十人,组织起来确实不易。为了这次聚会,冬子没少利用自己手头儿人脉,搭进去的物质、人情自不必说。最近的业余时间,他差不多都用来忙这档子事儿了,老婆茗子对他颇有怨言。
冬子有私心,年近三十才结婚的他,心里一直有个初恋的结。结婚后,往事似乎已沉底。没有多刻意,但她一直在,隐隐间成润物细无声的缠绕。
筹备同学聚会以来,冬子心里一直有一种压抑的、莫名的雀跃与渴望。
冬子有时会守着茗子说,就是想看看这多年过去了,她怎样,过得好不好。
茗子没好气,她过得好不好,关你屁事!
冬子一脸认真,你不懂!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个人,跟你心意相通,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是多么幸福而又幸运的事。
茗子显然不能理解冬子的这份美好,嗔怒,这么好,你跟她过去!
冬子瞪眼,俗了吧唧!找她就是为了要跟她过?把你男人看扁了!
切!茗子不屑。是啥玩意儿,你自己不清楚?还用得着我看?
俩人每次就着这个由头而起的话题,都会不欢而散。
聚会很圆满。但,她没有来。冬子倒也没多少失望。
冬子辗转却也顺利地拿到了她的联系方式,添加微信,很快通过。冬子的心,多年来第一次得到了圆满。
冬子没事时,总喜欢盯着微信看。但那个特殊的位置,只有沉默。
就着这沉默,冬子的心里又发酵出许多陈年旧事。
当年冬子和她在一个镇子上初中、高中,当然这是后话,彼时的他们并不认识,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高三他们分到了一个班,就是李健传奇中唱得那种"在人群中多望了你一眼"的情怀,怀春的少男少女一见钟情。可那时候的少男少女情怀是多么懵懂青涩啊,什么拉手啊初吻啊,全然没有的。
最常态不过是偷偷一眼,眉眼含春,俏脸腾云。偶尔眼神隔空交汇,蓦然低首,心如擂鼓。再大胆一点,远远瞅个空子,往书桌里藏个纸条或者发卡、糖果之类。
而冬子的爱情,尚且停留在前两个段位。也是说学生时代的冬子连和她递个纸条、糖果之类的行为都没有。两个人所有心意相通、无边默契,仅仅是眼神传递下的千回百转、心领神会。
而冬子和她心里,却着实很是甜蜜了一阵子。她们的爱情就似冬日的枝,看着毫无生气,生命却在积极而饱满地酝酿,风雪亦势不可挡。
时间一晃到了高考倒计时三个月,冬子在高考的重压力下做了逃兵,他单方面决定分手。他的想法很简单,也很自以为是。不能影响她的高考,当然,也不能影响自己。
只是他们之间的分手不需要什么仪式,甚至一句话也没有。冬子只是收起了那含春的眼神儿,硬着心肠看她失魂落魄,了无生气。
冬子最后还是没能参加高考,他患上严重神经衰弱。后来便在家人安排下参了军。
参军不到一年,家里出了事,父亲被查出患癌,九死一生,总算逃过命数之劫,却也把家掏空。
其实冬子参军后不久,便幡然醒悟。他意识到自己伤害了一个最不应该伤害的姑娘。尤其是父亲的病,让他更是从没现在这样渴望和她心意相通、痴情缠绵。他开始频繁给她写信,从含蓄到直白,从试探到热烈。但不管怎样,冬子从未收到回音。
好不容易熬到参军第一次探亲假,距离他们分手已经一年多了。冬子一下火车,家也没回,直奔镇上她的家。
然而在她家渐近年关日益红火的炮摊儿前,冬子得到一个消息:她年关刚刚外嫁他乡。
冬子如坠冰窖,呆了,傻了。
情感世界尘封十年后,冬子娶了现在的老婆茗子。
但冬子心里一直有个角落空给她,冬子也没向老婆隐瞒她的故事。老婆戏谑冬子还有这么浪漫的初恋。冬子说当年我们的感情多美好多单纯啊,可惜了,我一定要找到她,亲口问问问她当年为什么不回信。茗子说,都过去这多年了,再问还有什么意义。冬子又说,必须得问,不然他这辈子心里都得搁个事儿。
茗子不理他,反正他也念叨十几年了,茗子早习惯了。
有着这一段,冬子心里这道坎一直在。冬子憋着一个莫名的念头,直憋了三十年。他一直觉得自己和她不应该是这么落幕,即便他们没有修成正果,也不应该是这样结果。他觉得自己有千言万语,必须找到她,和她说。
冬子到底没沉住气,编辑了一条问候短信,发送,等待。石沉大海。
距离同学聚会小半年了,就连问候也过去几个月了,对方无声无息。平静的冬子都怀疑,他曾经的举动不曾发生过。
湖面的风平浪静,并不能掩盖湖底的波涛汹涌。冬子心底的躁动,越按捺越蠢蠢欲动,犹如沉睡一冬,随时破土而出的笋尖儿。
冬子又编辑了一条信息,很长。从上学时的情窦初开,到后来自负分手,再到关切探问、诚挚祝福……字脚绵密,情意殷切。
久久……她回复:谢谢!
言简意赅。
冬子的重拳完全打在了一团棉花上。事情完全脱离了他心理潜意识预设的轨道。
冬子郁闷、委屈、不甘……他把自己喝得八成迷糊,两分冷清。稀里哗啦,竹筒倒豆子,冬子把同学聚会以来的故事,向老婆茗子和盘托出。
茗子恨恨地盯着冬子看,好似不相信这都是冬子的杰作。
老半天,茗子咬牙切齿地崩出一个字:贱!
老娘我天天当牛做马,伺候你一家老小,居然他妈给我玩精神出轨!
茗子完全屏蔽昔日淑女风,口不择言。
"精神出轨"刺痛了冬子敏感的神经,他恼羞成怒。
无可避免,冬子和茗子爆发了一场战争,满地狼藉,满心疲惫。
茗子叫嚣着离婚,搬到书房,开启分居模式。
一个多月后,冬子和在附近工作的几个同学聚会。话题聊着聊着就说到了冬子年前筹备的那场同学聚会,然后再聊着聊着,不知道哪位同学自然而然就提到了她。说她嫁的老公是个木匠,后来改做家具店,生活还算小康。和男人生了俩儿子、俩闺女。闺女都出嫁了,俩儿子外出打工。她现在在家带孙子。
当天晚上一整晚,冬子格外沉默,周身气压都很低,更是一直烟都没离手。茗子在旁边冷眼旁观,她比谁都清楚冬子内心涌动的巨浪冲击,无论如何,这个过程是痛苦的。但,她知道,他会接受俗世的苍白无力的,只是需要时间。她的目的达到了。
分居的第一夜,茗子在书房辗转难眠,倒不是怕冬子真离婚。她只是愤怒与不甘!凭什么他可以一边心里装着他的白月光、红砂痣,一边享受她全部身心付出,烟熏火燎烹煮和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烟火人生?凭什么她要日渐庸碌,他却闲情依然?还不是女人保姆、医生、家教、保安、特护……一人身兼数职换来的?
茗子当年也是清秀的小家碧玉,十年烟火十年尘,往事不堪回首。
冬子喜爱交际,不理家事。俗世夫妻的鸡毛蒜皮他们基本都有。饶是这样,茗子也是认了。可那天俩人吵急了眼,冬子大吼大叫,我就是关心她,咋了?要是过得好,倒罢了;若是不好,我绝不可能袖手旁观。
茗子心里一口老血,堵在嗓子眼儿没喷出来。恨红了眼地诅咒,就盼她过得不好,你去拆得家毁人亡!就因了这一句,冬子还跟她动了手。让她怎能不恨?
这心里一恨上,当初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在她心里翻滚起来。那是刚结婚的头两年,俩人还在磨合期,经常闹点小矛盾。闹得最凶那一次,俩人都把离婚提上了日程。但也许是天意,就在那个节骨眼儿上,茗子查出身孕,最后离婚不了了之。
很多年后,茗子才知道,当初闹离婚那阵,冬子竟然去找了那个女人。茗子和冬子经人介绍结的婚,只是当时介绍茗子时,还有人也给冬子介绍了另一个女人。
据说那女人漂亮妩媚,刚失去前男友,和她很像。冬子当初应该颇迷恋那个女人,家里反对的紧,还有些不知名的原因,他后来还是娶了茗子。
当然这些茗子也是婚后才知道的,愤怒的她跟冬子也掰扯了一翻。冬子却坦然,那时是真准备离婚的,谁还不给自己留条后路呢。茗子听后心里莫名不知啥滋味,但事情过去多年,那时茗子和冬子的孩子都好几岁了,她也没过分纠缠,茗子是个务实的女人。本来这档子事儿早翻篇了,茗子这多年确实也没拿这个说事儿,尽管他们之间偶尔还是吵吵闹闹。
可谁知原本只是在冬子嘴上念叨念叨的她,因了一场聚会,要化抽象为具体。冬子还因这个跟她动手。她要是再不做点什么,真当她是那么好拿捏的软柿子。
茗子大学时,曾辅修过心理学,加上心思细腻,她很快就把她的现状剖析个八九不离十。
冬子大茗子八岁,而她是冬子的高中同学,年龄应和冬子差不多,如今也四十五六了。女人没读过大学,嫁得丈夫文化程度也高不哪去,早婚又通常伴随早育多育。前半生在生计的泥泞里裹挟挣扎,岁月的风霜早已浸透生命的本初底色。当年的清丽明艳,如今怕也剩得沧桑打底的温良祥和。绝不是冬子记忆中的"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女子,那记忆只是生命装帧后的蒙娜丽莎。
茗子没花多大心思,就从冬子女同学那里知道她的概况。和她猜得八九不离十。
她略费心思,促成那场聚会,在他们喝得差不多时,不着痕迹地从女同学那里引出话题,一切水到渠成。
冬子从不觉得炫耀他的初恋对茗子是一种伤害。他曾多次半真半假地对茗子说,结婚前那一阵子,亲戚朋友给他也介绍了不少对象,个个比你水灵,却偏娶了你。末尾还不忘补一句:都没她好看。
茗子当时听着也不爽,但也无碍大局。但现在的茗子直接想爆粗口,你大爷的,你是眼瞎啊,都比我水灵,你还娶!
茗子知道,冬子有的就是很多男人身上的贱性:永远不知道惜取眼前人。他们的目光永远追随流转变幻的未来,和那烟逝已远,因不可逆、不可得而格外魅惑的过去。未来得不到,尚有残存的渺茫希望;而过去不可得,则渐渐演变为一种绝望,升华为明月光、朱砂痣。需时时翻出来回味,频频祭奠。
当然冬子一直念着她,聚会找她,信息联络她,甚至叫嚣过得不好照顾她,都是回味、祭奠的某种形式。就算茗子不管,他们也走不出那一步。
但眼下,茗子不管!她心里憋屈,就是要给贱男人上一课,让他也尝尝有苦说不出的滋味。
其实冬子关于初恋的记忆,不过是生命的沙漠里折射的海市蜃楼。美轮美奂,遥不可及。但这种缥缈又是极其虚幻脆弱的。或许冬子心里也明白,只是他太迷恋那种生命日染风霜、尘埃的失重后的自我麻醉。她是他的精神伊甸园。
原本,茗子不想去打碎它。但,现在。他必须要为自己的"贱性"买单!谁让他欺负茗子,让她心里不爽呢!
茗子心里苦笑,冬子你别怪我!这一切你早晚会明白,我不过提前揭开了命运的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