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生再一次见到那个持酒的老翁,已经是冠生下葬后好几日了。
亚生的爹娘早已是哭得肝肠寸断,他们失去了最为骄傲的儿子,就连村里口若悬河的巧嘴儿婆婆也不能劝服他们老两口毫分。他们心力交瘁,整日里骂着他们那个不争气的小儿子,却又总是将门阀在入夜后留个不着痕迹的小口,成了习惯。
亚生就在村里流浪着,他总能想办法避开那些熟识他的村民,不让他们将他捉回去,他害怕,却又不肯低头,他想要是他回去了,他爹定是要打死他不可的。
亚生是朱老爷家的阿婆接生的,这朱老爷是村里的大户人家,待人倒也算几分和气,奈何为人实在刻薄,亚生爹与他原是村子里两位最会唱声之人,那朱老爷甚至要逊色几分,可无奈人家生意经实属天赋异禀,谁还会在意哪位口里的声色,村里人都奇怪亚生爹怎可作了他家一位能干的家仆,后来亚生爹赎了身想离开,朱老爷却是万万不愿也不肯,这亚生爹老实不说,一下还带着两个壮劳力,只是这样的大便宜最终还是没有便宜给朱老爷,个中缘由村里人猜了许久也不尽清楚,亚生爹也不愿道明,只是朱老爷府上似乎有一位妙龄女子,声音婉转,一张绣口,只得叫那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不可,却在亚生爹走后禁了声,大家都当她不存在,或是死了,只是谁也不曾听过的那绕梁的余音,实是惋惜,没有那份福气。
亚生出生时家里并不算富裕,亚生爹也并未准备好家里再添一子的打算,亚生爹还特意求了村里最神的陈瞎子算了一卦,陈瞎子未言一语,只摇摇头便拄拐离去,亚生爹明白,这是暗指亚生并无慧根,亚生也不出所料,他周岁抓阄时什么也没要,只是呆呆盯着土墙,亚生爹便更坚信小儿子并不是能够鹤立鸡群的有才之士,相反,他更多地关注着出生时便有祥云之兆的大儿子身上,希望他能光耀门楣。
亚生从小就种地,放牛,替父亲交税,他曾经因为弄丢了一头牛被父亲拿棍子打的差点失了性命,因为哥哥冠生需要这头牛来请先生教书,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他有时也躲在私塾外听那些之乎者也,孔孟之道,可他只觉得头疼,甚至庆幸自己不用过这样的日子,他宁愿与那些牛羊处在一起,看着他们吃草,偶尔也捉几只蝈蝈,蟋蟀之类的,他喜欢坐在山上一棵不高大却异常茂盛的树下,闭着眼睛眯一会儿。
后来冠生成年,加冠后便去做官了,是家里的骄傲,这是亚生听那些村里人议论的,他从来不关心冠生的事,两人疏离的竟是不像亲兄弟一般。
冠生常给家里送些从没见过的稀罕玩意儿,这叫亚生爹在村里一下子有了名望,他们见面便向亚生爹道贺,顺便数落自家不成器的饭桶们,他们常设宴邀亚生爹,说来也奇怪,亚生爹年轻时嗜酒,现下却是滴酒不沾,也不知为何,只是他们似是忘记了,亚生爹还有个平凡人,名唤亚生。
亚生则是常常宿在山上,他不是害怕那些人的指指点点,闲言闲语,他只是不在意,他不想回去那个家,他觉得那儿不属于他,说实话,亚生还是有些埋怨他爹的,可是他渐渐也就想开了,他曾经在父亲打他后狠狠诅咒过他,可是转眼便去树下虔诚祈祷,收回刚刚意气用事的冲动诅咒,亚生觉得平静,他想一生便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直到有一天,亚生到山上放他的牛,他此时也拥有了自己的牛,所以不害怕丢,只是山的另一头便是连着一座繁华的城,亚生从来没想过要越过那出出城,可是他见到了他一个陌生的亲人,他的哥哥冠生,他就立即躲起来,牛在一旁吃草,也没发现主人不见了,亚生一边看着自己的牛,一边观察着冠生,冠生背着包袱,神色慌张,急匆匆地走远了,亚生自己觉得好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起来,便又出去去放他的牛。
冠生离开后不久,亚生便遇到两个外地人,官样打扮,他们问了他一个从未听过的名字,亚生摇摇头,那二人便又详细问了问山下村子的路线,走了,亚生心想,最近可真是稀奇,这村子竟一下子来了此般多的人。他忽然意识到已经好久没有回到家了,也该回去看望看望,顺便给自己换些补给。
亚生刚到村口,便又接受到那些指指点点,只是他发现他们的眼神里多了些东西,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出来,他推门进去,还未等口中的那句“娘”喊出声来,他便吃了一大惊。
他的娘哭的已经声嘶力竭,他的爹也坐在床沿,抽着浓重的老烟,头发像是老了十几岁,亚生已经习惯了被二老忽视,只是面前的一副棺材惊到了他。
他娘哭喊着“冠生”,亚生明白了,这棺材里躺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亲哥哥,冠生。
亚生看着自己娘突然间晕倒,看着乱做一团,看着人从他身旁走来走去,他一时突然没有反应起来,他就这样回身转去,他没有意识地走着,不自觉竟然走到了常去的那颗树下,亚生第再一次见到了一位老翁,那老翁仍旧坐在树下,手里持着一壶酒,远远地作了一个敬酒的动作,便旁若无人地吃起来。
亚生第一次见这老翁是在儿时,那时他总是抬头看着一棵树,不言不语,只一有人来便走开,大家都说他是个怪胎,也有人学着他抬头瞅着,却什么也没有瞧见,后来大家见怪不怪,亚生却乐此不疲,有一晚放牛未归,亚生便遇此老翁,这老翁也不言一语,只闷头喝酒,亚生却觉得,他和自己一样,都是不能暴露自己身份之人,亚生也这样盘腿坐在树下休憩,天一早,老翁便不见了踪迹。
亚生再一次见这老翁,全然不同儿时心境,二人还是相对无言,亚生还是坐在一旁……
天一大早,有两个官样模子的人到亚生家,冠生从未做官,他名落孙山后做过许多份工,大家都说他豪爽仗义,总是请客,还会往家里寄送钱财,好不富贵,只是不知为何会欠下如此赌债,又为何,会是这般凄零下场。
第二天,人们在山洞里发现了两个人,已经没了鼻息,那官样二人指认,这便是那两个诱骗冠生入赌之徒,只是不知是谁所做。
村中有一小童叫木头,木头似是突然想到什么,“昨日我赶羊到山上宿下,起夜时好像见了个身影,十分像亚生哥!”
亚生!大家吃了一惊,他们几乎已经遗忘了那个许久没有见到的冠生爹的小儿子。亚生爹浑浊的老眼像是抖了一下,立即便阖上了,亚生娘顿了一顿,又抹起眼泪来。
人群外有一人,正是陈瞎子,他摇摇头,提着一壶酒走远,那村里亚生常望着的树上的鸟窝里一窝喜鹊已经能飞,山上传来一阵儿声,愈来愈响,撕裂了黑夜,比那冠生曾经的喊声儿还要高上几分,鸡禽知晓天白,也纷纷嘶鸣起来,声音悠远,亚生家土墙上的那只酒壶喇叭,被震碎后散了一地。
据说,亚生爹总是坐在门前,坐在亚生给他做的藤椅上,持着壶酒,看着那棵从山上移回来的大树,他的大儿子埋于此,他的小儿子生于此,原来对酒当歌,歌不尽的从来都不是酒,而是对影成三人,可怜他一生曾嗜酒嗜得那样尽兴,长歌歌的那般漂亮,却直到垂垂老矣,方才参悟这个中关窍,只他现在,有这树作陪,这酒解愁,便也不算,无人送终了罢……
听村里的老人说,亚生是个哑人,冠生是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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