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校用蹩脚的法语审问老头:

“咪呜（米龙)，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老头轻篾地瞥了上校一眼，没有回答。

上校咽了一口唾沫，尴尬地朝两边望了望，随后用低声温和地问老头:

“老爹，我要求你回答我，听见了吗？你知道今天早上在十字架附近发现的两个骑兵，是谁杀的吗？”

老头盯着上校的眼睛看了片刻，然后用平静的声音回答:

“我。”

上校吃了一惊，和身旁的军官交换了一个不相信的眼神，沉默了片刻，望着面前面无表情、镇定自若的老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老头的儿子、儿媳和两个孙子正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神情恐慌，瑟瑟发抖。

上校定了定神，接着审问:

“那么，你知道，这一个月来，每天早上在田野里找到的侦察兵，都是谁杀的吗？”

老头仍然用平静的语气回答:

“我。”

“全都是你杀的吗？”

“是的，全都是。″

“你一个人？”

“不错，我一个人。”

上校的心里除了惊奇之外，更感到的是不可思议:一个风烛残年、行将就木的干瘦老头，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是如何将这么多训练有素、彪悍强壮的侦查兵杀死的，而且一直不动声色地隐藏着，直到今天受了伤才被发现？

“你是怎么做到的？”

少校和几个军官都急切的想知道，几乎同时问出了这个疑问。

老头不安地朝身后的儿孙们看了一眼，犹豫了片刻，接着把心一横，平静地开始了他的叙述:

“我记得是你们来到这儿的第二天晚上，大概是十点钟的时候，你和你的士兵抢走了我五十埃居的草料，一头奶牛和两只绵羊。当时我就想，我一定要让你们付出代价！就在那天晚上，我望见你们的一个骑兵，坐在粮仓后面的水沟边抽烟，我就从草房取下镰刀，踮起脚尖，悄悄地从他身后摸过去，举起镰刀，只一下，就像割麦子一样，割下了他的头……”

老头停了停，看了看面前呆若木鸡的军官，接着说下去:

“我把那个兵士的衣服，从头到脚，全都扒了下来，藏在森林后面的石灰窟里去了。”

上校和军官们面面相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老头朝他们微笑了一下，接着往下叙述:

“我不动声色，等待了几天，见你们毫无察觉，就计划一直这样干下去。在这期间，我对你们表现得非常谦卑，言听计从，取得了你们的信任，你们便让我在房间任意出入。我在和你们来往时，学会了几句必要的德语。几天后的晚上，我听见你们让骑兵到一个村庄去侦察，我就在他们后面也出了门，悄悄地溜进森林，来到石灰窑，找到那天扒下的士兵的军装，穿在自己身上。

“然后，我顺着大路边的土坎，爬到一片灌木丛中，等待你们的士兵回来。午夜时分，干硬的土路传来马蹄疾驰的声音。我把耳朵紧贴在地上，听清楚只有一个人后，就准备起来。

“那个骑兵背着一个公文包，策马而来。他警惕地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在他与我还有十几步远的时候，我突然闯到路中间，装作受伤了的样子在地上爬着，同时用德语喊着‘救命，救命！’

“那个骑兵勒住马，察看了一下，似乎认为我是个从马上摔下来的普鲁士兵，便翻身下马，不加防备地走了过来。等他朝我俯下身，在我脸上仔细辨认的时候，我的马刀猛然插进了他的肚子，他连哼都没有来得及，就摔倒在地，脚蹬了几下，断了气。

“我心里乐开了花，从地上爬起来，割断了那人的喉咙，然后把尸体拖到沟边，扔了下去。

“那匹马没了它的主人，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我便骑上这匹马跑进了森林深处。

“一小时后，我又看见两个侦查兵骑马归来，我径直朝他们跑过去，嘴里用德语喊着‘救命’。那两个人认出了军装，便毫不怀疑地让我跑近前来，我迅速从他们中间穿过，一人一刀，一下一个，又将这两个人干掉了。”

上校和几个军官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大，被老头子的叙述惊呆了。

老头子喘了一口气，又接着前面的叙述说下去:

“我把那两个骑兵的马拉进森林，一刀一个，也宰掉了。然后，把先前得到的那匹马牵到石灰窑，藏在阴暗的坑道深处。脱掉军装，重新换上自己那套破旧的衣服，回到屋里，一直睡到天亮。”

老人身后的四个士兵扑上来，紧紧地按住了他的脑袋，生怕他跑了似的，把老人的胳膊反剪到身后。

上校朝士兵们摆了摆手，让他们放开老头。老头嘴角挂上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嘲弄的看了看身旁的士兵，清了清嗓子，接着往下讲:

“接连四天，我都没有出门，静静地等待风头过去。到了第五天，我再也按捺不住，就又出去，用同样的办法，杀了你们两个骑兵。从此，我一发不可收拾。每天晚上一到深夜，我就悄悄出门，从石灰窑中骑出那匹马，一会儿出现在这里，一会儿出现在那里，专门杀你们归来的骑兵。每次完成任务，我都把尸体丢在路上，自己则回到石灰窑里，把马和军服隐藏起来。”

“每天中午，我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带着水和燕麦去喂我藏在石灰窑里的坐骑。对这匹马，我一点都不吝啬粮食，总是喂得饱饱的。因为它有着重要的使命。”

后面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昨天晚上，老头袭击骑兵的时候，被一个骑兵在脸上回砍了一刀。尽管他后来还是把那个骑兵杀死了，但他虚弱极了，勉强支撑到了马厩边，就再也进不了屋里了。

早上，有人发现他浑身是血，躺在干草堆上……

老头讲完了他的壮举，高高地昂着头，骄傲地注视着面前的普鲁士军官。

上校捻着自己的小胡子问: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老头子干脆地回答，“账目很清楚，我杀了你们16个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你知道我们会杀了你吗？”少校盯着老头子问。

“随你们的便，我可没有向你们求饶！”

“你以前当过兵吗？”

“当过，而且打过仗。我的父亲就是被你们杀害的。上个月，你们又杀了我的小儿子。我们现在钱债两清，谁也不欠谁的。

“八个为了我父亲，八个为了我儿子。我，本来不认识你们，连你们从哪儿来的都不知道，你们却闯到我家里，要这些，要那些，就像在你们自己家里一样。我已经在你们那些人身上算清了账，一点都不后悔。”

老头子把已经有些僵硬的驼背挺了挺，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像一个大义凛然的英雄。

普鲁士人低声商量了一会，其中一位上个月也痛失儿子的上尉对老头的仇恨深有同感，愿意为这个穷苦而崇高的老人开脱。

上校站起身，走到老头跟前，压低声音说:

“听着，老头。现在有个法子，可以救你的命，只要你……”

这个倔强的老人听都不听，他用一双仇恨的眼睛怒视着这个假装好人的军官，鼓起胸膛，吸出一口浓痰，照着这个普鲁士军官的脸，狠狠地吐了上去。

上校慌忙后退了一步，抬起手，擦去脸上的浓痰。但接着，又被老头狠狠地吐了几口。

“枪毙！拉出去枪毙！”几个普鲁士军官同时站起来，气急败坏地大声吼叫。

老头儿仰起头哈哈大笑，他很快就被拉了出去。

随着几声枪响，老头的笑声戛然而止，朝着前方倒了下去，嘴角仍然挂着胜利的微笑。

几个普鲁士军官垂头丧气地站立着，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