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终于过去了,柳庄最后一块积雪融去的时候,王家的小少爷还是没回来。
那年他走的时候,整个柳庄都知道。
他和家里人大吵一架,几乎什么都没有带走,踏上了离乡的旅程,走在了漆黑的山路。
狗娃跟在少爷身后,没有太近也没有太远,就在刚好可以看见少爷影子的距离,他也什么都没有带走,只有那块随身携带的,少爷给的手帕。
痴呆,这个称呼狗娃从小就听的太多,多到所有人都这么叫他,他也只是嘿嘿的傻笑,确实像个痴呆。
他很瘦,从小就瘦,不知道是饿的还是天生的,一双没有神的眼睛看着谁都傻笑,鼻涕是止不住的,一直都是,他也不擦,就让它流着,痴呆。
第一个教他要把鼻涕擦干净的人就是少爷,小时候,老爷总是让狗娃送少爷去上学,少爷不愿意狗娃送,别人家的佣人都很干净,他却只有一个痴呆。
那天,快到学堂的时候,少爷把自己的手帕给狗娃,让他先把鼻涕擦干净,狗娃擦完,想把手帕还给少爷,少爷看着上面沾满的鼻涕,挥了挥手,那是狗娃的手帕了。
这么多年过去,狗娃的鼻涕还是在流,那块手帕却已经看不清印花了,是洗了太多次,也是因为日夜都戴在身上被汗水打磨。
庄里人说,那是王家最败家的儿子。
狗娃见谁都说,少爷是最好的好少爷。
不知道少爷到底要去哪里,反正少爷要去哪里他就去哪里。
少爷去了城里还是那个少爷,还是花天酒地,挥金如土,还是狗娃在身边伺候着。
少爷累了,狗娃就背他,少爷闹脾气了,狗娃就随他打。
少爷说这么对他,是天经地义的。
刚开始,少爷花身上带的银票,银票花完了,少爷先当了自己的怀表,再后来当镯子,最后当的只剩下一身褂子,少爷去钱庄借,借多少,少爷不记得,也没有告诉过狗娃。
外头下着雪,很冷,连平日里流荡的野狗都看不着。
桥洞下还有一个人,就着一缕草席躺着,躺了一会又坐起来,大概是冷的受不了了,对着双手哈着热气。
他是个苦命人,所有人都这么看他,那是他们没有看见他的眼睛,望着对面亮着灯的旅馆的窗户,明明没有火焰,却感觉被无数炙热包围着身子,这哪里会冷。
窗户那边住着少爷,看着他的是狗娃。
狗娃不是苦命人,苦吃多了也就尝不出味了。
钱庄不愿意再借少爷钱了。
那天狗娃感觉做了一场梦,少爷带他去澡堂洗了澡,这是他第一次洗澡,在池子里泡了好久,身子从没有过这种感觉,他舍不得起身,泡完澡,少爷还带他去剪了头发,师傅往他头上抹了一堆黏糊糊的东西,他的头发变得跟少爷一样油亮,最后,少爷给他换上了褂子,狗娃照着镜子,他认不出自己,一直看着镜子,像是要把这幅样子焊在脑子里。
他照着少爷的话,去了一趟钱庄,拿回来好多好多银票,全给了少爷。
少爷说,这是天经地义的。
不知道什么是天经地义,少爷说了这么多次了,那狗娃知道,这就是天经地义的。
少爷又去了钱庄,这次出来,他拿了一张纸,刚踏出钱庄的门少爷就把纸撕了,少爷没跟他解释什么,但狗娃发现刚刚明明自己给少爷的银票把少爷的口袋塞的满满的,现在却瘪下去了不少。
今天明明还没有前几日来的冷,少爷却说怕狗娃身子受不了,让他来自己的屋里住。
记得以前少爷说过,主人和奴才是万万不能住在一个屋的,这是天经地义的。
狗娃更不懂了,怎么才是天经地义。
也许少爷说的就是天经地义的,可自己打扮打扮,能变得跟少爷一样,那自己说的是不是天经地义。
这场火不大,烟却呛的很,浓到冲上了天还散不开。
烧起来的是少爷的屋子,里面的那个人烧的已经认不出来了。
这人旁边还有半块烧没的手帕。
有的说烧死的是狗娃,因为那是狗娃的手帕。
有的说烧死的是少爷,这人手上还戴着戒指嘞。
没有谁能说服谁,过了段日子,也没人关心这人是谁了。
人们都记不得这件事的时候,有人从外地回来提起,边上那个市里,忽然冒出一个阔人,整天就是玩儿。
问他叫啥,他说甭管,叫他少爷就行。
问他哪来的,他说没啥可说的,一个小地方人家的小儿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