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有时候缘分真的很奇怪,就像是20岁的我和60岁的他,相遇于异乡,细雨霏霏,共饮于飘落的樱花下。
这章破例用真名,因为涩谷叔叔已经不在了。我也不想给他起一个什么化名,因为那样写不出来我心底对他深深的思念。
仅写了上面这小两句,泪已经在我的眼眶里转了,我不知道自己能把我和他的故事写出来多少,力求原原本本的吧。
相遇,那个每天来买烟的叔叔
这个故事要回到十几年前,我刚来日本的时候,那时在日语学校上学,放学了就在租住的公寓旁边的一家便利店打小时工,日语不怎么好的我,每天重复着那几句话,比如欢迎光临,收您一千元,找您500,您要不要塑料袋。
这家便利店是一对中年夫妻经营的,他们和气又热情,虽然这份工作简单无聊但岁月静好。都说店主的气氛决定店的气氛,一点都不假,店主和善,店员也都很带温暖属性,和附近的住民熟客相处的和乐融融,尤其是经常来买固定商品的客人,经常是人还没有进店,他要的商品已经在收银台等他了。
在这些熟客里面,我注意到一个很特殊的客人,每天早晚2次来店里买两包叫做希望的小盒烟,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为首先他是一个拿着盲杖的盲人,他是我这辈子见到的并接触到的第一个盲人。其次那个叫做希望的香烟的大小很特别,只比火柴盒略大一圈,体积貌似都不到正常香烟的3分之一,藏青色的烟盒暗金色的HOPE的商标,我在国内没有见过,很好奇。
并且,这个叔叔虽然是盲人,但是每天都衣着整洁清爽,没有一丝烟味儿。加上他高挑的个子,微长的黑色卷发,就像是一个古典的绅士,每天都步履从容的到收银台前,缓缓而有磁性的说,给我两包希望,按店里的惯例,烟早就拿好放在收银台等他了。收钱的时候就顺带注意到他的手指修长,指甲也修剪的很整齐,对这样的客人,不由的就很有好感。
工作很是清闲无聊,盯着墙上的表,走的总是很慢,有时候甚至默默念着盲叔叔的出现,因为他一出现离下班时间就不远了。
小丫头,我请你去吃晚饭好吗
一来二去,就知道了很多关于这个盲人叔叔的信息。有从别的店员闲聊中知道的,也有偶尔自己问的。知道了他叫涩谷,知道了他一个人住在不远处的楼上,知道他是一个针灸按摩师,知道他有自己的按摩店,自己坐电车上下班。
有一次,他穿了一件淡绿色的衬衫,隐隐的小条纹,他交钱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衣襟上撒了一大道酱油一样的什么汁水,犹豫了一下,还是和他说了。他听完之后,微笑的谢了谢我。
过了几天,我早就把这个小事儿给忘了。他却交完烟钱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离开,而是问我,小丫头你几点下班?8点。他想了下又说,那太晚了,哪天你下班早,我想请你去附近的小店吃饭,我经常去的。那时候我刚到日本小半年,还对什么都不怎么熟悉的状态,第一次有人说请我吃饭。我有些诧异,问他,为什么请我吃饭啊?他说,感谢我那天告诉他衣服脏了。
好吧,当时的感觉是日本人也太小题大做了吧。不过我同意了,因为他说的小酒馆就在我住的公寓楼下不远,虽没进去过,但我经常路过,非常小的一个店,营业的时候开着门,三三两两聊天的客人和温暖橘黄色的灯光,一眼就能看到店里的所有。
那天具体吃什么记不得了,由于他点的是下酒菜,每样都是一点点,真的是塞牙缝的小菜,每一样儿连一大口都没有,我第一次领会到了日本菜肴的精致,太少了,真的没吃饱。但他看不见我已经吃完了。出于礼貌,我又不方便自己点菜,所以那天后来有点小尴尬。
没吃的,就坐在那里静静的看着他慢条斯里的喝着手里的清酒,听着他和店家像家人一样随意的聊天。他的吃相很优雅,让你感觉不到他的眼睛不方便,清瘦的脸庞,修长的手指捏着一只小小的瓷酒杯,温暖的黄色灯光打在他的脸上,那一幕就像一幅古代雅士饮酒图。
小丫头,你陪我去参加聚会吧
逐渐熟悉了之后,我们有了更多的交流。都是简单的日常,他也不再买完烟就走了,一般都聊个一两句,日子就那样慢悠悠的过着。后来,他又来叫我去参加他们盲人朋友间的聚会,这次有些远,要坐电车,不过我和他之间已经有了一定的信任,不担心和他出去时的自身安全问题了。
倒是第一次带着看不见的他小心翼翼的走路这件事,让我很是惴惴不安,他很有分寸握住我的胳膊,站在我的斜后方,和我尽量的保持着小半步的距离。走了一段,他笑着和我说,你放松,再走快点没事的,我才意识到自己的龟速和紧绷,有没有满头大汗我不记得了,但是心里真的是紧张无比。
到了地方,一大群十几个人,都是盲人,他细心的给我做了介绍,他们之间都很熟了,就我是陌生人。也是在那次聚会认识了日本盲文图书馆的和田女士。后来和和田女士在别的方面也有交集,世界好小。他们这次是来唱卡拉OK的,和他们喝酒唱歌玩的很尽兴,学会了几句日本歌。
小丫头,我带你去樱花树下吃烤肉吧
后来,又和他出去玩了几次,每次都开开心心的尽兴而归。我给他带路的时候,他从来不会和我有多一丁点的身体接触。无论遇到什么,他说话的样子总是那么温和,低沉的男中音很是悦耳悦心。也许和他在一起的经验,让我对盲人朋友的印象超级的好,甚至后来,自己全心投入到以帮助盲人为内容的工作之中,这些不能不说有他的原因,也许一切都有定数,谁说得清呢。
印象里最美好的一次,是和他去丰岛园赏樱花,丰岛园是一个综合游乐场,有温泉,樱花也是久负盛名。3月末,正值樱花飘落的那几天,他和其他盲人朋友预约了樱花树下的烤肉套餐,有酒有樱花还有红泥小火炉,不巧的是那天下了小雨,但聚会如期。正是那一点点薄雾一样的小雨,意外的让樱花飘落的更有意境,我看着他们扶着低一点的花枝,轻轻的触摸,淡淡的花香,盲人原来这样赏花的,真是大开眼界。
吃完饭,他和我说那个赏花套票里还包括游乐场里的项目,可以任选两种。他问我要玩哪个?说实话,我从来没有来过这样的大型游乐场,而且,和盲人朋友一起玩儿我有顾虑,我不知道他们能玩儿什么,于是就说随便吧,听您的。
他也没有想法,和田女士那天正好也在,提议说要去玩过山车,我们就一大群人浩浩荡荡的排队去玩了过山车,各种尖叫,各种惊心动魄,一次不过瘾,结果又浩浩荡荡的兴高采烈地排了一次长队继续尖叫,继续惊心动魄,和田阿姨尖叫过后,神采飞扬。
我真的没想到,看不见,竟然可以这样自然的游玩,真的没有感觉到和普通人的任何区别,这次经历真真切切的刷新了我对盲人的认知。
涩谷叔叔我要去学手语。
哎?为啥?你顺带学盲文吧。
有一天,看见区役所的报纸上有一条免费招收手语学员的消息,学员有人数限制,抽签决定。区域所?大约相当于居委会的地方吧,每周日上午讲课。觉得有趣,就报了名,当时没想为什么学,也没想为了什么学,单纯的因为觉得有趣。
后来,和涩谷叔叔说起这个事情,他竟然很高兴,和我说你太有爱心了,你顺带学盲文吧。我不置可否,我就是一时头脑发热,真没有他说的什么爱心的考虑。
可是,没想到的是,过了几天他竟然送给我了一本书,新书,他说他买的。书名是开始学盲文,简单的科普教材。里面夹着一张裁剪的整整齐齐的打印纸的纸条,上面是印刷体写着好好学习的鼓励的话,还有他的名字和电话号。我很好奇这个纸条是怎么来的,他说他自己用电脑打的,让别人帮他裁了一下。额,盲人可以用电脑啊,第一次知道。
那之后的不久,由于一些原因,我带着他送的书搬到了其他的地区,便利店的工作也就辞了。和他的联系也就仅限于偶尔的电话了,挂念了,就互相打电话聊聊天。
再后来,我和他说我考上了日本国立康复中心的视觉障碍学科,专门学习如何做一个盲人技能训练师,国立康复中心是日本盲人训练师的顶级,超级牛气,但我那时还没有对它的名气的认知,就知道自己考上了,怎么考上的,这是另一个故事,也很传奇以后再说。
记得他在电话那面都笑出声儿来了,无比的畅快。这个训练师的学习是高强度的,要学两年,每天要5点出门,坐两个半小时的电车,晚上再坐两个半小时电车,9点多才能爬回家,唯一的周日休息,用在了打小时工维持生活,我和涩谷叔叔没有机会见面。
再后来,2011年的东日本大地震,我回国了,临行前,和涩谷叔叔互道了珍重,因为地震,所有人心里都慌慌的,有各种说不清的哀伤情绪蔓延在整个震区,所以通电话的时候,也就感觉,此去万里相会无期,心里浓浓的怅然。
涩谷叔叔,我回来了
地震两年后,我成功复学,返回了国立康复中心继续深造,安顿下来后,拨打了那串久违的号码,电话那头却传来了您所拨打的电话号码不存在的通知。哦,换号了啊,我就想到了问和田女士要他的新号。
电话那头,和田阿姨很热情的欢迎我回来,听清我的来意之后,顿了一下,然后变了个语调,听起来不正常的哽咽和怪怪的,她说,你说涩谷先生吗?他去年住院了,几天人就没了,我没有出席葬礼,据说好像是感冒了,吃错药了,之后就。。。据说是让家人把遗骨带回乡下葬了。那和田阿姨您知道他的家乡在哪里吗?不太知道。。。那您知道谁知道吗? 不知道,人都没了,你问那些有什么用吗?。。。
之后就是电话两头很长的沉默,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问,和田阿姨也没再说什么,道谢后失神的挂了电话,脑袋里还回响着和田阿姨那句,人都没了,问那些有什么用吗。自己也不禁的重复着人都没了,问那些有什么用吗。。。
却,一霎那猛然惊醒。
哎?人都没了?竟然,人都没了!?什么人都没了?我的涩谷叔叔呢?啊?啊?啊?人呢?我要的电话号呢?
很久,恍惚,慌乱。总感觉哪不对,又说不出来哪不对。
于是又拿起电话,又放下,想向和田阿姨再求证一下,我想要涩谷叔叔的电话。
最终没有勇气。
不久后,我回到了曾经的便利店再次当起了店员,每周日去一次,通勤往返4小时。
老板和老员工依旧,熟客依旧,那个希望牌的小香烟依旧。
我没有向任何人问起涩谷先生,我不想问,我只默默的等在那里。
后记
今天,不知道哪根筋错位,又让我想起了我的涩谷叔叔,让我有写下来这个故事的冲动。那就写一次吧,痛快的哭一次吧。涩谷叔叔,我很想你。我很想念那片和你一起赏花对饮的樱花雨。我实在止不住我的眼泪了,就这样吧。
那片绯红的淡淡的樱花雨早已零落成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