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图为奶奶的手

奶奶她今年68岁……

她已发胖很久了,身体开始压缩,皮肤也有些打皱,就连牙齿也换成了假的,但是两腮还是经常泛红,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她的头发是金黄色的,不过那是打娘胎里出来就带着的色。第一眼见她的人都会跟她打趣:“你这个老太太,衣服穿得那么随便,头发倒是很时髦。”关于奶奶那一头的金发,也曾闹过不少的笑话,后来次数多了,她也就不再解释了。我常怪她没有把这基因隔代遗传给我,她也就总看着我咯咯地笑,她说在她年轻的时候一头黄毛可不算时髦,只能叫怪胎,等她不打扮了老掉牙了,竟倒时髦起来了。

奶奶小时候过惯了苦日子,也就把节省当成了习惯,我常看到我丢过的东西莫名其妙地又回了来,她也不跟我说,只是把我扔掉的东西接着用,我看着心里不是滋味,扔东西的时候便总要思量个三分。上大学头一次回家,我把军训的鞋子给了她,她高兴了好半天,一个劲地说那鞋子“穿着耐脏、走路还利索”,可这鞋,在军训的时候是被我们每个人都咒骂过的,换了谁穿着那都是一万个不情愿,也只有奶奶一个人会夸奖它,不过大概也因为穿在了奶奶的脚上,它才找到了它作为一双鞋的意义。

妈妈总在逛街的时候给奶奶捎带过来个件合身的衣裳,奶奶总喊着让爷爷给妈妈买衣钱,我总觉得奇怪,一家人有什么好给来给去的,后来时间久了,便也知道,奶奶是不喜欢妈妈给她买衣裳的,干农活的人整天沾着泥巴,穿新衣裳就是白白被她给糟蹋了,她自己不喜欢乱花钱,但更不喜欢家里人替她花这钱。

奶奶平日里只知道下地干活,这让我觉得,就连家里那几亩地,都还比爷爷显得重要那么一点,她那几亩地里,种着的都是她心里宝贝的东西,每个时节该种什么庄稼,她就种什么庄稼,对于接触泥土才能做活的那些玩意儿,她是向来都不嫌多的。我常常觉得奶奶跟一般的女人不一样,别的那些个老太太大中午的就喜欢偷偷懒、磕着瓜子在门前屋后聊家长里短的那些八卦东西,哪户人家出了点什么事,好的坏的,不出一天,准被她们说得像是个旧新闻。她就还是一个人坐在田埂上,喝口茶吹会风就继续干,在背后聊别人家长短的事,她不喜欢。村里头有很多人说她看不开,累死累活做那么多活来干嘛,她是听进去了这话的,但是不争辩,只是朝人笑笑,依旧接着摆弄她地里的活宝贝,那些都是能换成钱的好东西,比闲话来得值钱。

村里很多的老太太也喜欢念佛,没事就挑个好点的日子三五成群地背着布袋穿着花布鞋去烧香拜菩萨了,但她向来不迷信,更不喜欢念佛,她总把这些说成是莫须有的骗钱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只会叫人花冤枉钱,她说什么都得靠自己,别总想着天上会掉馅饼,所以对她来说,她是更愿意把这种工夫下在镰刀子上的。村里像她这个年纪的老人,也都是把闲下来的心思放在孙辈们身上的来得多,但她不是,等我妈出了月子,她把该洗的尿布洗完,该准备的东西备好,就又下了地,于是妈妈就不上班,在家拉扯我,一直到现在妈妈还总跟我开玩笑说:“你奶奶是觉得她做的事才是挣大钱。”等我大了些,就成天跟着她到地里,坐在田埂上看她,我也不哭不闹,给我一朵花我就能玩好半天,也就省了她很多的心。到我能干活了,我也喜欢拿把小刀跟着她下地,我看她拿小铲子在土里一插,往边上一斜,就把嫁接好了的桑苗放进那空隙里,我就也跟着她的模样,屁股也跟着她一撅一撅。她高兴地夸我像她,我也就觉得她的意思是在说我像她一样能干。

就这样,我的童年是在田间地头度过的,插秧、割稻子、种小桑苗、收榨菜……奶奶会的,我都会,家里那几只被喂得死肥死肥的羊,也总有一块肉,是我的功劳。我喜欢帮她采桑叶喂蚕宝宝,但我不懂养蚕要什么样的湿度和温度,什么时候该洒石灰水,一天又该喂几次食,我只知道她做什么,我就跟着做什么;我也喜欢在她翻地的时候在田里捉蚯蚓然后带回家喂小鸭,虽然我也不晓得为什么鸭子小时候是嫩黄色的而长大了就会变白变丑;我还喜欢跟着她去割鲜草,哪种草叫什么名字我是叫不出的,但她会跟我说羊喜欢吃哪样的不喜欢吃哪样的;我不小心把手指割破,她就拿搓碎了的马兰头给我止血;是她告诉我地里有一种草的汁液可以喝、枯了的树枝上会长出黑木耳,还有什么形状的洞里有黄鳝、什么样的枇杷会更甜,小时候,奶奶就是我觉得知识最渊博的人……

后来,她买了辆电瓶的小三轮,开始把地里种的蔬菜拿去集市上卖,她说她要开始忙自己的“事业”了。她总把菜洗得很干净,然后拿木秤一捆捆地按斤称好,再拿稻草扎好,再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叠进泡沫箱子里,第二天一早就一个人开着那辆不大的电瓶三轮一路去了集市。起初生意不好,但她做人厚道,不卖不新鲜的菜也从不缺斤少两,有人来买她的菜,她总会在走的时候送人家两根葱,这样,时间久了,那些买过她菜的人也就愿意常来她这了,后来有餐馆向她搞批发,她就更忙了,每天挑着从地里收来的菜去河边洗到很晚,洗完又在家里拾掇起来,忙得不亦乐乎,但还没等她做大她所谓的“事业”,奶奶就出了车祸……做手术,戴钢板,打石膏,来回地折腾,纵使是这样,她也还总惦记起她种的那些小东西。但她手里留着的那几颗小螺丝和微钢板,让她干不动了重活,她心心念念的事业也就转给了爷爷,她这一辈子,是再不能亲手把它继续下去了的。

现在,奶奶是越发快地在变老了,吃饭前,她总躺在椅子里叹气,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手,说“怎么只是稍微干了点活就觉得累了”,其实她是在怪自己怎么老了就真的不中用了。也或许是这样,人老了,就跟牛老了一样,饿了还得歇一歇,才吃得下去东西。但我还是为我奶奶是这样一个女人而替她感到欢喜,我想,如果生命是一盘磁带,那奶奶的那盘磁带里,一定都是庄稼丰收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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