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书单:《繁花》金宇澄
《繁花》,很多人初相识,应该始于未上映电视剧的介绍,王家卫总导演监制作,胡歌主演,这阵容已是电视文艺片的顶流想象。
翻了书,方知更惊艳。看了个开头,便知王家卫为何会选中这本书。
”如果不相信,头伸出老虎窗,啊夜,层层叠叠屋顶,“本滩”的哭腔,霓虹养眼,骨碌碌转光珠,软红十丈,万花如海。六十年代广播,是纶音玉诏,奉命维谨,澹雅胜繁华,之后再现“市光”的上海夜,风里一丝丝苏州河潮气,咸菜大汤黄鱼味道,氤氲四缭,听到音乐里反复一句女声,和你一起去巴黎呀一起去巴黎呀去巴黎呀。对面有了新房客了,窗口挂的小衣裳,眼生的,黑瓦片上面,几支白翅膀飘动。”
鸳鸯蝴蝶派的文字,妥妥的电影感,轻言侬语,风情万种,款款而来。
“《阿飞正传》结尾,梁朝伟骑马觅马,英雄暗老,电灯下面数钞票,数清一沓,放进西装内袋,再数一沓,拿出一副扑克牌,捻开细看,再摸出一副。接下来梳头,三七分头,对镜子梳齐,全身笔挺,骨子里疏慢,最后,关灯。否极泰来,这半分钟,是上海味道。”
一转镜,却是活泼生辣,场面生动非常,好一出活话剧就在眼前。
写陶陶和沪生讲邻里捉奸八卦,说书般“看眼前的陶陶,讲得身历其境,沪生预备陶陶拖堂,听慢《西厢》,小红娘下得楼来,走一级楼梯,要讲半半六十日,大放噱,也要听”。
绘声绘色(里面有一段把男女窘态讲得活香生香,拍案叫绝,有读者标记比看P片还精彩,自行看书)
里弄居民听到有热闹看,“这一记吵闹,还了得,前后弄堂,居民哗啦啦啦啦,通通跑出来看白戏,米不淘,菜不烧,碗筷不摆,坐马桶的,也跳起来就朝外面奔,这种事体,千年难得。”看到此幕,差点一口喷水哈哈大笑,确是如此。
金宇澄用了上海话写,却又改良了,让不懂上海话的人也看得懂。
恰似张爱玲改写《海上花列传》,字里行间都透着软烟细腰,混合着里弄市井,故事自然是非发生在上海不成。
文中爱用一词“不响”,但凡到难以启齿或不愿回答的事情,便“不响”(据有人统计说全书用了1300次的不响“。
”不响“,沉默里有猜不透的心事。
里面没有“你”也没“侬”字,代以直呼名字代之。读起对话来,又是别有意味,第三者视角顿现。
我才看到第四章,已觉难以掩卷,用词遣句,有红楼梦茄鲞的精致,也有周星驰电影的直白,须一字一句品,方得其意趣,莞尔一笑。
写梅瑞向沪生摊牌,喜欢上了他的朋友阿宝,“我第一趟看见宝总,就出了一身汗,以后每趟看到宝总,我就出汗,浑身有蚂蚁爬,一直这副样子,我不想再瞒了。”无一字说爱,却也把这欢喜得酥麻写得透彻,看者也觉浑身酥痒起来。
又看这两段,写沪生小学时的老师,有时上课就在不同的家里。
“张老师放了粉笔,扭出课堂,跟隔壁的娘姨聊天,经常拈一块油煎带鱼,或是重油五香素鸡,转进来,边吃边教。”
“老师已脱了眼镜,香气四溢,春绉桃玉睏衣,搨了唇膏,皮肤粉嫩,换了一副面孔。徐老师摸摸沪生的头说,回去吧,穿马路当心。沪生关了铅笔盒子,拖过书包说,徐老师再会。讲了这句,见男人伸手过来,朝徐老师的屁股捏了一记。徐老师一嗲,一扭说,做啥啦,当我学生子的面,好好教呀。”
一个“扭”字,已显腰肢轻软,连去厨房也需旗袍嫣然,待把那凤眼一抬,流光抛。
“春绉桃玉睏衣”更是香艳非常,绮想绯绯,不是擦也不是涂,偏偏是“搨”,仿已瞧见那复古红唇微张,不说情欲,却处处氤氲。
写些小玩意或是民俗别称,颇有红梦之风,事无巨靡,细细道来。
“甲小囡的香烟牌子,正面贴地,乙小囡高举一张牌,拍于甲牌旁边地面,上海话叫“刮香烟牌子”,借助气流力道,刮下去,如果刮得旁边甲牌翻身,正面朝上,归乙方所有,这个过程,甲牌必须平贴,贴到天衣无缝地步,避免翻身,乙牌要微微弯曲,以便裹挟更多气流,更有力道,因此上海弄堂小囡手里,一叠香烟牌子,抽出抽进,不断拗弯,抚平,反反复复,橡皮筋捆扎,裤袋里又有橄榄核等等硬物,极易损耗。”
“小毛拎两只竹壳瓶,去隔壁老虎灶。理发店里,开水叫“温津”,凳子,叫“摆身子”,肥皂叫“发滑”,面盆,张师傅叫“月亮”,为女人打辫子,叫“抽条子”,挖耳朵叫“扳井”,挖耳家伙,就叫“小青家伙”,剃刀叫“青锋”,剃刀布叫“起锋”。
写贫困也是闲闲一笔,不着痕迹,初看觉好笑,再看心酸。
“铁吊是一只凤凰,信号明显,船民专事收集粮食屑粒,麦,豆,六谷粉,随身一柄小笤帚,报纸贴地铺开,等于是小鸟,吊机凤凰一动,百鸟朝拜,纠察一喊,大家飞开,又围拢。”写的是码头送粮,铁吊吊起从船上到码头,总有粮食遗漏,而船民便如百鸟般巴巴望着,朝拜凤凰。
“全家就餐之前,小毛娘手一举说,慢,烫粥费小菜,冷一冷再吃。大家不响。小毛娘移步到五斗橱前面,双手相握,轻声祷告道,我拜求领袖,听我声音,有人讲,烧了三年薄粥,我可以买一只牛,这是瞎话,我不是财迷,现在我肚皮饿,不让别人看出我饿,领袖看得见,必会报答,请领袖搭救我,让我眼目光明。大家不响。然后,小毛娘坐定,全家吃粥。”乍看是上海人的精打细算,又似一出荒诞剧,但透着的实是饥荒年代的无奈与悲凉。
“阿婆讲故事,习惯轮番讲下去,讲得阿宝不知不觉,身体变轻,时间变慢。”看者,也越来越轻……
阅读数 0
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