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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锐,我三伯的儿子,一个约莫大我七八岁的中年男人,也是两个儿子的父亲。但他还有另外一个说起来很不光彩的身份:一个似乎已经无可救药的赌徒。
在他的赌徒生涯里,伴随着的是三伯一家的苦难,而且这样的苦难到目前为止,似乎还看不到尽头。
堂哥很小就显露出他的赌徒气质。不能说是基因里自带的,很大程度应该归根于环境和家庭教育的缺失。
我记得在我还小的时候,那时候还住在村子里。大白天就有人在巷子里支着场子聚众赌博。
场子总是围满了人,有大人也有小孩,非常热闹。许多孩子并不是去参与赌博,但是总喜欢凑热闹。耳濡目染之下,就被带上了一条歪路。
虽然现在想起来不可思议,但就是在九零年代,这种事情确确实实的发生在我出生的那个地方:一个全国最发达的南方省份的三四线小村镇里。而公众赌博也真的影响了许多在那时还是孩子或青少年的他们,我的堂哥无疑是中毒最深的其中一个。
我妈总喜欢和我们说堂哥读小学时的一件事情。有一天堂哥和他的小伙伴在路边赌博,被他的母亲撞见了。我的三婶不仅没有办法劝他回家,竟然还被他给打了。我的三婶是一个很典型的温柔贤惠的农村妇女,就是习惯站在男人背后,听从安排的人。对于自己的这个大儿子,从小也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而对于儿子做出这样的事情,她也无法做出正确的教导,就这样任由他野蛮的在赌博的世界里撒泼打滚,听之任之。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形迹越来越恶劣。其实可想而知,人长大了,胆子越来越肥,越来无法得到满足,赌瘾却越来越深,于是各种其他的恶习也随之而来,先是偷家里钱,再是偷别人家的钱,坑蒙骗可谓各种手段都用上了。面对这个年纪轻轻,但是却已劣迹斑斑的儿子,我的三伯深感再也控制不住他了,终于在他可以服兵役的年纪想办法把他送去当了兵,期盼他能在部队里好好的改造一番。在我们那个地方,把家里不服管家的男孩子送去当兵是非常常见的事情。
堂哥这一去在部队里一待就是六年,这六年或许是三伯一家过得最舒坦的一段时光。自己在家经营着电线皮生意,没有请工人,就自己一家子(除了我堂哥,我的三伯还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就靠着以前卖猪肉,和那些年做电线皮攒下的钱,三伯在马路边买了地,还建起了三层半的楼房,还积攒下了一笔不小的养老费。
六年过后,堂哥说什么也不肯继续留在部队,不顾家里人的劝阻退了伍。其实在当时,大家都觉得还是在部队里好,待遇不错,说出去也光荣。退了伍,文化程度不高的堂哥并没有比这更好的去处,左不过还是留在家里帮忙。
但是堂哥执意如此,其他人也没有法子,回家也就回家了,老老实实努力干活总归能活得不错。谁知,堂哥的回归却是三伯一家更大的噩梦的开始。
其实,刚回来的一两年的时候,堂哥还能在家里老实干活,大家都觉得堂哥已经改了性子。毕竟,在部队的六年还是对他有些影响。
三伯开始给堂哥物色相亲对象,于是堂哥很快就成了亲。很多年后我问堂嫂,为什么当初会想要嫁给堂哥。堂嫂说,无非是觉得他当过兵,应该比较靠谱,而且家里有房子,不至于露宿街头,而自己又到了要嫁人的年纪,所以当时没有犹豫太久就答应了这门亲事。想不到,就这样把自己拖入了深渊。
当堂哥第一个孩子出生之后,家里人才知道堂哥捅了篓子,因为他被索债的人追上门来讨债。堂哥哭天抢地,对着家人狠狠的数落自己,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去赌。恨铁不成钢的三伯没法,帮他还了十几万的债务。
谁知这样的事情,一旦开了头,就没有了尽头。
堂哥开始越来越有恃无恐,赌博也越来越不藏着掖着,赌嬴了还好,喜笑颜开,要是赌输了,全家人就都没有好日子过。不说干活心不在焉,而且总是一副全家人欠了他钱一样,动则发脾气。
而对于堂嫂,堂哥更是肆无忌惮。输得厉害的时候,回到家堂嫂一念叨,堂哥就会辱骂她,骂她是丧门星,娶她进门坏了自己的赌运。后来发展到动手,有一次打得堂嫂连门牙都掉了。可是女人的悲哀就在于:一旦有了孩子,就被捆绑了人生。堂嫂本也是个老实本分,能好好在家操持家务,勤劳肯干的女人,却不想嫁给了一个无法给她遮风挡雨的男人。
就在堂嫂怀有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家里又掀起了一场风暴,原因是堂哥又欠了高利贷十几万。有天晚上,堂哥回到家,捆着自己的双手,还拿着刀扬言自己没法活了,要杀死自己。声泪俱下的演着戏,实则是在“威胁”着全家人。于是三伯又妥协了,又帮堂哥还了债。一向节俭到吝啬的三伯面对这样的一个儿子,不知道得多么恨铁不成钢。全家人像是被他拿捏得死死的。
堂哥的第二个孩子出生后不久,他便提出分家。他要了村子里的老宅子,说自己要回去另起炉灶,要三伯给他些资本让他自己去做电线皮的生意。三伯拗不过他,也觉得分了家,让他自己养家,他才能体会责任的意义。
2012年,我刚高中毕业考上大学,趁着暑假回了趟老家。因为我们全家都已经定居在另一个城市,所以回了老家自然要所有亲戚都走一遍。那时堂哥才回村里自己做生意没多久。见到他们的那一天,他们正在老宅里的天井干活,房间里堆满了电线皮,夫妻俩正在干活,两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在他们旁边玩耍。大儿子长得和父亲非常神似,皮肤白皙,身材偏瘦。小儿子还不会走,坐在椅子上胖嘟嘟的样子让人忍不住的喜欢。
但是一个美满的家庭并阻止不了堂哥在赌博的道路上前进的步伐。
在我离开家乡后不久,我就听说堂哥把三伯给他做生意的资本全部拿去赌完了,就进了一次货。那段时间,堂嫂的日子得是多么难过可想而知。没过多久,堂哥一家实在熬不住,又搬去和三伯他们住在了一起。
而当我再次听说堂哥的事情,已经是我上大二第一学期的时候了。有一次回家,看到堂哥来了我家,我才知道堂哥因为躲债,跑了出来,住在了我家。这一次,他欠下了几十万的债务,三伯再也不肯也没法帮他还债了,无奈之下连夜出逃,撇下了一家老小。
我的父母亲介绍堂哥进了一家港资工厂去做厂工,工作虽然累点,但是一个也有个四千块钱左右,足够养活自己。那年过年,我们全家人回了老家,堂哥因为躲债连过年都不敢回去。当我见到三伯,我大吃了一惊。三伯虽说原本也不胖,但是浑身精瘦,看起来精气十足的一个人,好像突然之间没了精气神,说话的时候很虚,头发也基本上全白了,就好像一下子人老了一二十岁。原本非常要强要面的一个人,对着我的父亲,谈着他的败家儿红着眼眶留下了泪。那时的气氛真的是低到了极点,我从没想过这么要强的三伯会在我们面前露出这么脆弱的一面,不忍的移开了我的视线,却看到坐在墙边抱着睡着的小儿子的堂嫂默默的垂着泪。
堂哥在工厂里做了半年多,就辞了职,理由是太累了,而且赚钱太慢。不知道好吃懒做是赌博的人的天性,还是堂哥本身的天性,总之一般的活堂哥看不上。我打心底里瞧不起我的这位堂哥。
这一年老人家认为不能让堂哥夫妻俩分开太久,也想让他们在外面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出路,于是就让堂嫂带着孩子来到了我们居住的城市。堂哥也就搬出去租了房子。堂哥好像后来又去了其他的厂子里去干活,而堂嫂在出租屋里边带孩子还会边做些手工活。这期间堂哥多多少少还是会去赌,但是身上这笔巨债压着,倒也没发生什么大事。
事情有了另一番转机。我的父亲原本靠着舅舅的关系承包着一个工厂的饭堂,但是刚好在那一年被工厂老板叫停了。过了半年多父母亲还是觉得要自己做点小生意,在舅舅的推荐下开了一家专做石磨肠粉的早餐店,想不到一开生意就很红火。于是就叫堂哥去另外一个镇寻了一家店面,也做起了肠粉生意。这铺子一开,比父亲的店生意还要好,一天得有两千多的流水。三婶和小堂哥也出来帮店里忙。后来因着老家的生意不好做,三伯也索性结束了电线皮的生意,出来帮堂哥忙。结果这一家人只要聚在一起,就总是争吵不断。三伯掌控欲很强,事事都要出头。堂哥素来不服管教,更不愿意别父亲束缚。再加上或许觉得一家人都来了开销大,总是三天两头闹别扭,逼得三伯时不时就跑回老家。但是没过几时又忍不住跑出来,可过不了过久又被气得回了家。
虽然如此,但好在差不多两年的光景,靠着这摊生意就攒了一笔钱,再加上三伯凑了点钱,回老家找了个中间人作保添了点利息向高利贷还了赌债。
可人算不如天算,还清赌债后不久,原想着终于可以攒一笔属于自己的钱了,可堂哥却又开始“作妖”了。
随后这么些年来,堂哥屡屡欠债。本来红火的生意可以让夫妻俩除去日常开销和孩子的教育费用之外,攒下一笔不小的存款,努力个几年还能在这个新一年城市给个首付,拥有自己的房子。奈何天不遂人愿,堂哥总是三不五时地弄出动静,总是几万几万地输。一年总来上那么几回,一闹出动静就来叫我爸去主持公道。可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听从别人的劝说,说多了他反而更加无所谓。
有一次他来我家,我妈又是循例一顿劝诫,末了他对我妈说:“小婶,戒是戒不了的,除非让我赢个五十万,那我就收手。”
这或许也是赌博之人的怪圈吧。你输得越多,越是受不了手,因为你觉得自己已经付出太多了,这个时候收手,就是失去一切。
作为一个局外人目睹这一切,我总是对我这个堂嫂抱着深切的同情。对于我的三伯三婶,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情血脉让他们必须跟着承受苦难,而且我一直认为堂哥走到这一步,与他们的不当教育有关。可是堂嫂又有什么错呢?为何她要一直承受这样的苦难?
我一方面佩服她的坚韧。自从开始自己做生意,她便成了这个小家的顶梁柱。每天从早到晚奔波个不停,为了两个孩子她在奋力地挣扎向上。
可堂哥隔三岔五便惹事的行径就像是笼罩在这个家庭上的一朵乌云,让这个家庭时常愁云惨淡,到处都是潮湿。
在堂哥身上,我看到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具象化;在堂嫂身上,我又对“为母则刚”有了深刻体会。
堂嫂也曾经动过离婚的念头,甚至都已经要去起诉了。往往我觉得她终于要支棱起来了,可闹过那么几次,可往往到最后都是不了了之,就像命运给她的枷锁,她始终无法摆脱。我曾经对堂嫂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情,觉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离了,对于她来说,她还年轻,可以去找更好的依靠。对于孩子来说,他们可以脱离这样潮湿的生长环境,也算是一件好事。
可婚姻本身就是很复杂的一件事情,不是吗?更何况是在恪守传统礼教的潮汕地区,人们依旧认为结了婚,就是一辈子的事情。受到传统思想熏陶那么久的堂嫂,又如何能轻易地冲出桎梏。还有那两个可爱的孩子,以及堂哥的父母定然也苦苦哀求,这对一个生性良善的女人,都是很难摆脱的心理束缚吧。
于是,这个在我看来风雨飘摇的家庭,就这样维持到了现在。在无数风雨的洗礼之下,似乎他们找到了彼此相处的平衡点,就这样不咸不淡地生活着。生活的秘诀,是不是就是这样‘凑合’过呢?
其实在我爸的这个家族,也不止堂哥一个爱赌。我的大伯一家,大儿子曾经在赌场上迷失过,好在后来幡然悔悟,后来靠着老实本分卖猪肉,也是攒下了不少身家;我的二伯的儿子,前几年也是听说和老板预支工资进行赌博;而我的小姑,多年前说就听说为了赌,把姑父拿给她买猪仔的钱都输光了;而我的父亲,也曾经在赌场里挥霍了大几十万的钱财。
我一度认为父亲的家族是不是受到了某种诅咒?后来我便不这样想了,抛开迷信的外衣,从时代背景出发去思考这件事情,似乎也能找到某种原因。
九十年代,改革开放的东风吹遍了整个大地。在珠三角这个相对落后的地区,人们手里有了些许积蓄,可是普遍文化水平不高,典型的精神文化水平低于物质文化水平。于是赌博一经有心之人的推广,就成了这些人的‘消遣’。可一旦上了瘾,又怎会是消遣那么简单,坐庄的人又不是善人,不把你吃干抹尽又岂会罢休,而上头的人,不把输了的赢回来又怎么轻易收手。于是,恶性循环就此展开。
时代在高速发展,也必然伴随着阵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