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云靥
我看见一千叶流云的尽头,我看见你的星光殁入街的高楼。
我伸出双手,却回我冷漠。
我闭上双眼,却予我温柔。
我奔跑过一千夜黑云的歌喉,我为星光献上一池暴雨连轴。
我伸出双手,却回我冷漠。
我闭上双眼,却予我温柔。
[A]
街角没入视野尽头以后,是蓝,树木沿着两旁的人行道像是河流最后汇入奇迹的海。
然后是云,云卷云舒,念起来有些荡气回肠。书上写着电闪雷鸣都是它们的摩擦碰撞,以为柔软的,最后爆发出愤懑的力量。
晴时欲雨,雨时望晴。燥热先从胸腔里涌起,然后才喧哗了整个夏天。
风扇熬过一个又一个下午。
皮肤上的黏稠,喉里的干渴,脑袋里嗡嗡闹着,从六楼看下去,明晃的光把水泥地打得令人眼晕。
趴在桌上,呼吸在桌上凝结出一片水汽。
好像世界万物都在发出不痛快的憋屈声响,树木,虫鸟,云,楼,河流,在耳朵里挖凿出洞穴,在脑袋里汇合成一片烦扰的嗡。嗡。嗡。
换了个姿势。
嗡。嗡。嗡。
没有一点,招人喜欢的地方。
也许以后才会觉得丢失了人生,没有目标却不能堕落的乏味。
但是此时,只是不自觉的想起一辆单车。以及黄昏的坡道,走了千百万遍的道路,在那段回忆里成为了另一番辉煌的样子。
所有的一切都从自己身上卸下的感觉,变成了小说里的人,奔跑,释放,泛滥,腐坏,一切都散发出迷人的诱惑,血,汗,存在的明证。
嗡。嗡。嗡。
跑过一个转角,然后是下一个。
嗡。嗡。嗡。
脚步声混杂在一起。
我把头从胳膊里扬出来,有些窒息的感觉。
眼睛被压迫出诡异的光芒,适应了几秒钟仍然有些缭乱。去厕所洗脸,回来的路上看见隔壁班的方向。
后来...怎样了。
午后的教室没有什么人,留在学校的走读生吃完饭只能趴在桌上,风扇的风都是热的,窗外的一切都仿佛偃旗息鼓,比暴雨还要可怕的死气。
是一天中最难熬的时候也说不定。
站在走廊对着耀武扬威的日光之下,半晌才想起单车确实丢了。我知道却不相信它会丢,这是多么的荒谬。人究竟要成长到什么时候,才能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此时的城北也一定是在这坦诚的日光之下,粗粗地喘着气。
老人也睡了,孩童也睡了,打麻将的妇女也没了精神气,鸡鸭躲到了阴影里。
像是过去的每一年一样。
我站在这有些遥远的地界,像是唯一的变数。小学,初中,高中,成为名为城北的状态里的变数,他长大,离去,然后老去,最后再也不能包裹他,轻而易举地被从他的生命里剥离出去。
一定会发生这样的事的,根本没有另一条路可走的。
但是昨日他飞奔在城北,荒唐,疯狂,他走在另一条道路上了么,在定向改变的状态里要延生出别的枝桠来了么,会否生出新的花蕊呢。
明明,根本,没有别的路可走。
长大一点以后就发现,什么都要钱。
书本纸笔,衣食住行,从前的煤球和现在的水电,物价飞涨的时候,看见母亲困扰的神情。
就连读书也要钱,义务教育的时候也要交出数额夸张的赞助费,中学以后还有大学,学费以后还有书费。像一个无底洞,唯一能够支撑这源源不断的,不过是能够匹配这些的,不容许变数的未来。
不错的成绩,不错的大学,再往后,不错的工作,不错的收入。
一切都写在剧本上,一代人两代人的努力和出路,不是谁擅自安排的,是一眼看过去,就没有别的路可走的。
即便这样,也仍然能够,渴望些什么么。
不能想象母亲听说单车丢了后的神情后来干脆不想,撒了个谎说坏了留在路边的店里修了,就敷衍过去。
早上干脆逃也似地说中午不回去吃饭,出门的时候有些慌乱下手太重,木门砸在框架上,落下墙皮的碎物,好像将某一部分的自己也打坏了一般。
天也好,空也好,云也好,谁也好。
好像都在我脑袋里捣着乱,我的心胸里一片混沌瘟热。
我站在这难捱的午后。
身后是千篇一律寄居着的教室,它的旁边,他的旁边。
是无法克制的,让人为之冲动的。
热。
[B]
长大以后愈发的寂寞。
愈加地难得到满足,见过了足够多的风景,看过了足够多的人事,一切露出懈怠的姿态。
也许寂寞才是人的本质属性,为此互相吸引,妄图互相慰藉,却又在乏味之后徒增更多的寂寞。
言语不能满足的,对视不能满足的,无聊的笑话和夸张的肢体, 浅薄地向他人兜售自己的所知,像是票房极低却放映了一千万场的电影。
像是一千万场电影,观众只有我一人,没有选择。
整个星球旋转,崩塌,再生也只有我一个人,心里汹涌着的厌烦,鄙夷,空虚,全都无人分享,的寂寞。
是这样的寂寞。
寂寞到连曾经能每天相见,都觉得侥幸和怀念起来。
聒噪的夏天,树荫下飞速消逝于光暗中的。
你的脸。
有你的夏天。
从女生眼中看过去。
并没有得到习以为常的温柔反视。一时有些不知道怎么说话好,直到翟与好像还魂了一般地扬起嘴角,才能告诉他段长正在找他。
离开的时候还有些恍惚,好像认错了人。
但是回忆起方才男生身上,好像楼下茉莉一样的特有香味。
也低下头,不自觉地扬起嘴角。
“他永远光芒万丈,好像希望一样。”
想起了书上的话。
从翟与眼中看过去。
柯其看着桌面上不知道摊开多久的书,察觉到翟与的目光,对视的一秒钟勉强地挤出一个难看的嘴角,便迅速低下头去。
风扇的声音,夏天哗啦啦地下起满天光。一阵风以后是另一阵,课间睡觉的人都变少了,好像一切都充满希望。
他想过去和他说话,说什么都好,能够抹消掉距离和矛盾的,不就只有直面么?
可是他只是站起来,走出去,办公室空调的冷气,电脑上播报排名的时候站满了前茅们,兴奋地看着自己名字,闪耀了,还是黯淡了。
胸腔里面黏黏的,却膨胀着。
捏起拳,又放开。
又捏起来。
柯其起身去上厕所。
眼睛瞄进办公室里,好像被什么分割出另外一个世界,站立着两端的人类。
一直在自己身边的,一直微笑着的,眼睛弯下来,今天过后明天也在一起的。
那个人,站在那里面。
对着老师笑,挺着年轻的肩膀,校服的线条利落地衬出瘦削的脊梁,对着老师笑。
那个人,站在那里面。
这世界上所有的距离。
站在那里面。
在我们以为什么都不曾变过的时候。
什么都在改变着。
[C]
第一辆单车是六十块买来的,在自己小学的时候。恰好适合那时候的自己骑的大小。
用了不长的时间学会。每天热闹地推出去,在楼下喊着,用脚蹬着才能滑行,觉得会一直这样愚蠢的滑行下去,觉得这样滑行下去也不错。
有很多我们以为永远也学不会的事情,骑单车,吹口哨,耐心地寻找重心才能转起的一本书,两个手指一撮,发出响亮的声音。
很多我们以为永远也学不会的事情,后来就都学会了。
同时的,相对的,像是为了平衡一般,在世界的规则里写下,很多我们以为永远也不会失去的事情,后来就都失去了。
后来就都失去了呢。
天上的云有一天也会失去么?云下的风有一天也会失去么?风中的我们有一天也会失去么?
在一二三后面的四五六,一件事情以后是另一件。
矛盾,怅然,失望,一件以后是另一件,一轮以后是另一轮。
后来就都失去了呢。
走出校门。
夏日的黄昏便也不那么招人厌嫌,热度偃旗息鼓退散成令人心存感念的凉风。光却不减,明而不烈,亮而不伤。
校服和校服搭建成的明亮,树木青翠巨大的枝干遮住通往校门的小小坡道,缝隙里是天和云,蓝和白,广袤和柔软。
一旁的车棚。
热。
我准备往家走。
四十分钟左右,就能走到家。提前知道考上了一中的时候,出发往一中走。
下雨,泥泞,并不熟悉的路,大雨淹没下的江水浑黄而汹涌,天边翻滚大团大团的云。建筑物还没建好,全城最高的嘘头也是。
心里有平静的欢喜。在这宿命之中前行的,不令人失望,便是欢喜,的欢喜。
二十块买的布鞋被泥水沾湿,雨伞遮不住的裤脚一片泥泞。
但是欢喜地,不知道为何觉得解脱的,往那个方向,走着。
嘴里是一阵渴。
“陆厘?”
回头看见是柯其。
甚至用来一秒反应过来如今住在上下楼的关系,僵硬地回出一个算是打招呼的挥手。
“怎么没骑车?”
“坏了。”
我往前走一段。
他慢慢地跟着骑了一段。
“...”
“..要不要我搭你?”
“不用了,我走回去就好了。”
“没事,搭个人很方便的。”
“....”
磨砂黑的直梁,没有避震和变档,在男生千篇一律的伪跑车里甚至有些风度翩翩的错觉。
为什么。
“我想走走。”
“...”
好奇地看着我,然后转瞬露出坦然的笑,从单车上下来,走到我身边。
为什么。
“一起走吧。”
为什么。
为什么,看不见,自己的贫瘠。[D]
一起走吧。
好像对谁说过这样的话。
翟与对着略显疑惑地看着自己的钟秦。
“我现在说的话,我只说一遍。”
世界的暗与眼前的光。
迷惑的少年与另一个。
很多年以后的很多年以前,会是一样的残酷热烈么。
它们将是悔恨凝聚的一句叹息,还是比这还要轻巧。
“不是你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为了一个人,将另一个人推进漩涡。
的残忍。
[E]
“怎么没把车子搬上来呢?”
厨房里的母亲探出头来问。
“停在柯其家了,每天搬上来也怪累的。”
笑着回应过去,听见心里的虚。
“那也不错,洗洗吃饭了。”
第一辆单车有一天被五十块钱转手卖了出去。
陪伴自己多少年而产生的失落情绪已经没有了。周围的同学骑着花样雷同的车,避震,挡泥板,没有后座和车篮,和电视里的时代脱离开。
考上一中的第二天,和父亲去买的车。
避震和变档,四百。开着玩笑也是认真地说这么贵千万别丢了啊。
小心翼翼地,脏了的时候用抹布擦着。
无论多晚都一定会搬到楼上的房间里来。
睡觉的时候看见它倚在窗沿上,月光照下来,是它的深蓝。
清晨推着它出门,飞奔着抗下楼,再飞奔地冲下坡道。
夏天的风和冬天的雨。
一直,一直在身边的。
以为,一直。
不会失去的。
第二天下楼看见柯其。
前一天两人一起步行回家,明明一路无话可说,他却完全不觉得尴尬。
他推着车,配合着我的步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是在无言中,一种状态,的消失。
风是对的,云也是对的,燃烧的夏天都是对的。
一个人,是不对的。
我伸出双手,却回我冷漠。
在车棚等柯其,最后还是搭了他的车,比起步行去坐公交,要省时省力得多。
不久看见翟与推着车走进来。
我正打算先走一步,却看见柯其和他相视一笑便走过来。
“不用等他么?”
“不了,走吧。”
我伸出双手,却回我冷漠。
另一个方向。
江持看着迎面走来的钟秦,想要再僵硬也笑一个出来。
可是那个人连余光都没有给他,彻底的无视,被另一个人从世界里完全地剔除出来。
他张着难堪的嘴角,留在原地。
是呢。
已经不欠我什么了呢。
我伸出双手,却回我冷漠。
吴良从房间里走出来,血腥味来留在鼻腔里。
他掏出电话打给何辙,可是只传来了消遣的忙音。
他看着手机,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不久还是哭了出来。
我伸出双手,却回我冷漠。
[F]
翟与站在那里,眯着眼,疑惑覆盖在他的眼脸上。
如果注定要失去的话,如果自己要保护的,终究要失去的话。
如果为了某人的所做作为,终究要失去某人的话。
为什么。
翟与十七岁的时候。
跟着父亲见了各式各样的人,脸上轻易生疏地摆出笑,在被夸奖的时候礼貌地谦虚过去。
看见自己父亲收着各种礼物,来来往往的人流,在做着什么奇怪的交易。
再后来知道了更多奇奇怪怪的事情。
地头蛇,黑白道,哪里变了天,哪里落了根。
像是在自己的面具下爬满了蛆虫,他这样觉得,他这样觉得,好像连笑容都狰狞起来。
所有人都失去了自己的频率,在与自己无关的境界里看着自己。
憧憬错误的的自己,惧怕错误的自己,好像自己从这个世界里剥离出来,是一个所有人都可以滥用的符号。
孤独与寂寞如何换算?
只有那个人。
只有那个人,像看着普通人一般地看着自己。
即便,自己,处在如何的贫瘠。
又要,孤独一人了么。
叹着几乎无法被发现的气,对着天空的云。
闭上眼。
是这个夏天,在耳朵里咆哮。
下个星期要做的国旗下的演讲,高三考完以后要组织的高二优等生出游,还有近在眼前的月考。
变成了奇怪的事情。
只想做一件事情。
只想做一件事情。
只想对你说。
还想对你说。
一起走吧。
[F]
那一年的月考发生了一件怪事。
永远第一的翟与不是第一,和永远都是第二的陆厘不再是第二了。
我看着第九的翟与,仿佛仍然在嘲讽第十的我一般。
只属于年段前十的出游定在高考结束的那天。
像是在瓶子里挣扎的蜉蝣一般,这学校里的所有人,拼尽所能知的所有,也不过是别人手中的局促。
翟与在国旗下讲话的时候,可以听见身边所有人的杂谈。
女生的遗憾,男生的昂扬,新任的年段第一的严东,在目光的聚集处不客气地挺直了背。
那个男人的眉毛,眼角,在国旗下的风中都失去了聚光。
我突然看不见自己,是么,自己一直渴求的不就是这样么?
任性地,自由地,毁灭地。
却像是在瓶子里挣扎着的蜉蝣一般。
明明没有,别路可走。
我看见隔壁班的吴良。
何辙并没有出现。
好像某一次国旗下讲话关咎的死讯都变得不真实,所以人关注着成绩,关注着排名。那一阵短暂的流言的雨,短的甚至不能出乎意料。
吴良戴着耳机,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我想起那个黄昏,他们飞奔着来找我。
他们的眼睛猩红。汗水浸湿他们头发。
他们问我,是否见到了关咎。
我也想起了那个黄昏,我们飞奔在夕阳下。
他的血和我的汗,在狭小的坡道里。
奔,狂奔,奔到世界变成线,奔到全世界都是自由的。
然后我想到更多的黄昏,更多的。
母亲和父亲为了不影响自己学习,一个去公园跳舞,一个去楼下打麻将。
城北黑了以后世界就黑了。
电视台的塔尖上闪烁着四秒死寂的红灯。
公共厕所没有灯。
奔,狂奔。
陌生却狂热的呼吸。
明明没有,别的路可走。
放学后到柯其的班上等他,约好一起去二手车市场找车。
一个人,是不对的。为什么会这样想着,为什么会这么软弱?一定是这烦郁的夏日修改了我的规则。
但是还是站在了那里。
然后我看到柯其抱歉地对我笑笑,指了指翟与。
明明没有,别路可走。
我挥挥手,表示没事。
一点,一点也不喜欢,需要倚赖别人的,软弱的自己。
[G]
柯其走到翟与的座位边上。
翟与抬起头看着他,能够抹消掉距离和矛盾的,不就只有直面么?
是谁先说。
一起走吧。
我闭上双眼,却予我温柔。
吴良的手机响起来,他迅速地接通。
听见何辙久违的声音,沉默然后是哭出来。
“何辙,我爸可能出事了。”
我闭上双眼,却予我温柔。
钟秦在草稿纸上演算着,划掉了何辙和列强的名字。
理智好像回到了他的身上。在一切冷却之后,在世界都要忘记他友人名字的时候。
最后在吴良和柯其的名字上打了勾。
江持像是消失了自己一般,甚至连敌意都不能感受到。
所有的一切落进空以后,是恐惧。
但是还是在老师走过来的时候,敲了敲钟秦的桌子。
我闭上双眼,却予我温柔。
我走向车棚,我为什么会走向车棚?
然后我看见我的单车停在我惯常停的地方,它的深蓝,和它的森然。
它出现在那里,像是幻觉一般。
以及那深蓝上,还未能擦去的,血红。
我闭上双眼,却予我温柔。
[H]
这个世界是如此残忍和不公平,却又自顾自的温柔着。
有些人你永远无法改写,无论你如何努力,如何温柔都做不到。
他们给你他们想给你的一切,他们吞噬你想表达的一切,他们残忍,却无尽温柔。
放弃吧,在他们面前你什么都做不到。
伸出双手,他们回你冷漠。
闭上双眼,他们予你温柔。
要怎么做。
要怎么做,才能,势均力敌。
在下一场雨到来之前。
在末日的荣光吞没你我之前。
世界分化成两边,做与我相同的观者,带你出这残酷喜剧。
在下一个夏天到来之前。
在明日的寒冬将你我冷却之前。
与你告别。
去往我们各自的,此后多年。
十七岁的柯其并没有想到,这短暂的像是矛盾般的种子,深埋到了几年以后。
什么都不知道的柯其,到最后不再执着于为什么。
他和翟与到城北的老屋。
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似的。
像是在对几年后的自己说。
再见。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