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前的那一片雪花
——读《王氏之死:大历史背后的小人物命运》
很早就知道史景迁,但看他的书还是在最近,就是大师去世之后。虽才读过《追寻现代中国》、《中国纵横》和《王氏之死:大历史背后的小人物命运》,但对一个喜好史书的人来说,这已经像又发现了一个富矿,尽可以满足我很长一段时间的阅读快感。
今天就谈谈《王氏之死:大历史背后的小人物命运》。
这应算是一部历史小说,作者通过三百多年前的一桩凶杀案切入明末清初的历史,见微知著,展现当时山东郯城的社会风貌。
那应该是所谓的康乾盛世的开始阶段,这时候的山东郯城发生了什么?
我从书的第一章里梳理了其五十年间的大事:
1622年,白莲教起事,郯城成千上万的农民陈尸山野。
1630年代,有更多人死于饥饿、盗贼或疾病。
1640年,蝗灾导致饥荒延续到次年春天,“兄食其弟,夫食其妻……”人之相食,人人自危,“连最亲近的朋友也不敢再一起走进田野。”
1641年4月,盗匪队伍从沂州南下,因县城防守牢固,转而劫掠郊区,许多居民在自己家里被砍死,或因房子遭纵火而被烧死。5月,盗匪又返回,摧毁了夏庄集附近的一大片村落。
1643年1月,满洲军队南下,“大兵破城,屠之官长。俱杀绅士、吏民,十去七八。城之内外,共杀数万余人……。至十六年正月初三日(1643年2月21日),大兵营于境内。驻扎一十二日,阖境焚掠,杀伤甚多。又攻破苍山堡,杀死人民男妇万余。”
1644年,明亡,屠刀下残留的居民出郯城城墙向清军投降。
1648年,西北山区来的土匪掠夺了马头镇。
1649年中,境内的沂河泛滥。
1650年,土匪掠夺归昌市集,附近的区域变成一片废墟。
1651年秋,沂河和沭河相继泛滥,河水倒灌田野。
1651年,窜匪击破郯城县城防御,四处劫掠。
1652年,沂河和沭河再度泛滥,带来冬季饥荒。
1659年暮春,沂河和沭河又泛滥成灾,“已收割的成束麦秆随波而去,未收割的沉重麦穗沉到水面以下。”
1668年7月25日,强烈地震。
此外,来自官军的频繁骚扰也是罄竹难书,而且“其害甚于盗贼。盖盗贼人犹得而仇之,兵则人所不敢仇也。其少异于盗者,特不敢轻于杀人耳。”
如果说兵连祸结尚属非正常事件,那么沉重的赋税及徭役、市井中的倚贵欺贱、恃强凌弱则是郯城普通百姓和地方官吏的恒常的梦魇。
天灾人祸,所有这一切就如当时的县志所形容的:“命运仿佛是在落井下石”,不断锤击着郯城的民众。当时社会的基本问题是:“如何在眼前这个看似崩解的世界中,求取肉体和道德的基本生存。”
这些,作者都依托详实的史料,通过生动的案例和故事,描述了当时的自然环境、行政治理、社会风气、市井风貌、人际关系等等,让许多形形色色的人物,从厚重的历史尘埃中浮现出来。如际遇迥异的两任知县、遭受族人残害的孤儿寡母、强取豪夺的兵痞恶霸等等,形象无不鲜明生动。
当然还有王氏,那个可怜的乡下缠脚女人,一个赤贫的佣工的妻子。
她没有娘家,没有子女,除了名字姓王,没有任何独属自己的东西,就像家中的一床编织的睡席或一个稻草床垫一样,只是丈夫任氏的一件私有物品,一个熟视无睹的存在。也许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感受到的温暖或希望就来自那个情人,于是,她跟着这个人跑了。
私奔这种故事在绝大部分书里都没有好的结局,在这里,王氏的厄运只是来的更快,结局更惨罢了。
从王氏走出家门的那一刻起,她不仅走到了丈夫的对立面,走到了社会习俗的对立面,而且也走到了官方法律的对立面——按照大清法律,她已经是个罪犯。而如果她再回到原来那个家,却不被驱逐休离,丈夫任氏也将依律受罚。
所以很快在半路被情人抛弃后,她也就被一切抛弃了。
她的人生故事刚要重新开启就被宣布完结,在剩下的争斗、诬陷、诉讼戏码中,她已经是个没有生命无足轻重的道具。
只有那天夜晚夫妻二人间吵架,是她唯一一次发声。除了丈夫任氏,没有人听清她的声音。
然后,任氏扼死了她,“王氏死时,邻居们没有一个听到一点异声。”
任氏趁黑夜抛尸荒野,“回到空荡荡的家,锁上门,上床睡去。王氏的尸体整夜都躺在雪堆里,当她被人发现时,看起来就像活人一样:因为酷寒,在她死去的脸颊上保留着一份鲜活的颜色。”
这就是王氏之死,就像黑夜中飘落的一片雪花。
尽管是本书的主人公,但作者并不掌握这个小脚乡下女人的更多信息,也无从知道这件事的更多细节,但这足以让人唏嘘不已了。
我们还可以像作者那样,猜想当时有许多女人像王氏一样,就像许多县城跟郯城一样,受苦受难。
这就是史书的力量。
在这之前,我在读史书时很少有过文学作品式的代入感。而这本书,从第一章开始,就让人难以抽离。因为它是由一个个的真实的人真实的事串联而成的。
通常,说到历史,就像该书序言中所说,作为学者,“有大量关于中国近代区域和地方社会的研究,在看完了一串串真实的数字、图表统计和长篇累牍的征引文字后,却依然对被研究的社会、人民一无所知。”而作为一般读者,在学过历史教科书、阅读过各种通史全史简史之后,对历史的印象大都还是王朝更迭、战争杀伐、将相王侯之类,如所谓上帝的视角,而对其中的细节,如具体的地域具体的人,依然也是一无所知。
这就像遥远地方的某一座高山,我们知道山脉的走向,主峰的海拔,森林的面积,甚至动植物的种类,但往往并不了解那林中的潮湿与腐败,那山民的疲惫与困顿,更不会留意那里的某一片树叶的生长与飘零、某一株小草的萌芽与枯萎、某一颗石头是如何崩落与辗转,尽管正是这些元素才构成了大山。
在三百多年前,那个被弃尸荒野,几乎被大雪掩盖,乃至被时间湮没的王氏,就是这么一片树叶,这么一颗石头。
而作者就是这个拾起石头的人,他在前言中写道:我对王氏的反应是模糊却深远。她对我而言,就像人们在退潮的海水中看到的,在群石中微微闪亮,以近乎后悔的心情从浪潮中拾起的一颗石头,知道很快地随着石头在太阳下晒干,遍布在其上的色彩会褪卸消逝。但在这个案里,色彩和纹理没有消退:当它平躺在我手里时,色彩和纹理反而显得更鲜明。不时地,我知道是石头本身在传热给握持它的血肉之躯。
感受到它的温热,需要怎样一种悲悯之心?
记得电影《寻梦环游记》的一句台词: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记得你。
如果这样,就必须感谢作者,让我们记住了这个三百五十年前默默死去的女人。
《王氏之死:大历史背后的小人物命运》 史景迁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