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我之前一直很讨厌爷爷的,我们全家都很讨厌。奶奶总是骂他是个死读书的赔钱货,全家都离他远远的。

印象里,爷爷总是一个人住,住在村尾的山丘上,全村都离的远远的,说他是清朝科举疯了的读书人。

父母碍于面子,也为了那点可笑的口碑,每年都会咒骂着提袋面食来看他。

可爷爷也爱面子,推搡几番,让父母把面带回去,给我补补。

有一次,父母实在歇不开锅,又不想让邻里多舌,只好把我送到爷爷家里住几天,美名其曰:促进爷孙关系。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和爷爷相处。

爷爷的房子小小的,倒也布置的雅致。考究的在墙上挂满了字画,书也是整整齐齐的摆满了整个木柜。

竹编的茶几上永远摆着一个紫砂壶,壶嘴热腾腾的冒着白气。爷爷时常轻摇着扇子,盯着白气发呆,眼中满是落寞。

他很喜欢我,可我不喜欢他。

他时常一声不吭就跑到屋后的林子里去,带着笛子和酒馕,带着满身脏污,醉至方归。下雨也不例外。

可笑的是,爷爷还养了一条狗,一条漆黑的母狗,也总是早出晚归,沾的一身泥泞。

真是疯子配疯狗。

后来爷爷的腿不知在哪里摔伤了,只得带在家里,坐着藤椅叹息。

像是终于想起我来似的,尬尬的笑着。招手唤我来,说是要教我习字。

泛黄的宣纸铺开在木桌上,劣质的墨水散发着刺鼻的味道,提笔在纸上写下我的名字。末了,又问我:“你知道这名字的含义吗?”

很老实的摇了摇头。爷爷一下子得意起来:“厚德载物,伐柯其则。怎么样?这名字可是我给你取的。”

“什么意思?”

“载呢,象征着责任与承担,呼应了儒家‘士不可不弘毅’,是行动上的自由。柯呢,则隐喻枝干,喻示了生命的延展性,是自然的法度。这名字好吧?当年你父母可是想叫你陆贱华的。辛亏我拦的快哟!”

“当真?”

“那当然啦,爷爷还能害你不成?多跟爷爷学学,对你没有坏处的。你那父母肯定指望不上啦,真是愚昧透了!”

爷爷安静了下来,轻摇着蒲扇,仰头饮了口紫砂壶里的茶水,似不愿多言。

我默默地收拾好东西,悄悄离去。

走到院子里时,那条黑狗刚好从外面晃悠回来,冲着人摇尾巴。

“嵇影。”我轻声唤它。

嵇影蹭了蹭我的裤脚,小心地在我脚边趴下。

她肚子大了,还是总爱往外面跑。不是没有试过把她关在屋里,但爷爷不让,过会儿就打开门让她出去了。我是不解的。爷爷也只是笑着说:“她是土地的孩子,关不住的,且饶了她罢。”

那天,爷爷像是变法似的从兜里掏出一个芒果来,细细的用刀切成四块。

爷爷随手把那唯一一块去了皮的芒果扔给了嵇影,又抬头看着我。

“载柯,吃芒果。”

我本来是想拒绝的,可张口却又说不出话来,连摇头的幅度都微乎其微。看着爷爷的眼,还是沉默着接过他手里的两块芒果,吃了起来。

末了,他又唤我从书柜里取出《诗经》,教我念着。

问嵇影这名字的含义,爷爷悠悠擦着竹笛,半晌才回答我:“嵇影这名字啊,是结合嵇康《琴赋》中的‘疏肃肃以静谧’ 和李白‘我舞影零乱’ 而得出来的,也没什么含义,就是好听。非要说的话,就是暗合庄子的‘虚室生白’咯。”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连给条狗取的名字都那么有深意。

偶尔爷爷也会带我到集市里转悠。那时,最常听到的是村里人的嘲讽声。

爷爷倒对此没有什么反应,悠闲地逛着。我却觉得无地自容,莫名感到丢脸。

为此还吼了爷爷两句,怪他让我丢脸。

爷爷也只是默默地听着,神情更加落寞了。

第二天,木桌上摆着一碗豆腐花,这算的上是我童年不可多得的美味。

爷爷早就不见了,估计去了林子里。

其实我吼完就后悔了,觉得不应该这样对爷爷,但我那微薄的自尊心不允许我低头。现在想来,仍是后悔的。可惜没法挽回了。

半晚的时候,爷爷和嵇影一起回来了。把我叫到跟前,郑重地在我的手心里放了一把钥匙:“这是我去镇上找人做的,跟我这屋里的一样,觉得无聊了,就来屋里看看,读读书,总归是好的。我自己这把呢,就不给你了,把它带到坟里,说不定哪天还可以回来看看呢,这可是我的黄金屋啊。我可舍不得让你独享。”

盯着手中的那把钥匙,觉得分外沉重,眼眶不觉得红了:“爷,就你还把我当人,他们都把我当狗使的……”

“你这傻孩子,哭什么呢,就算当狗,也可以当条像嵇影那样的狗嘛,活着才是真道理。”

嵇影早在前几天就不见了,我哪哪都找不到,急得不行。爷爷却不以为意:“放心好啦,嵇影自己找地方下崽去了,过几天就会自己回来的,急什么。”

一个星期后,嵇影果然带着一只小狗回来了,肉眼可见的是她抹不开的疲惫。

爷爷蹲下身子摸着小狗,忽然抬头:“载柯,给他取个名字吧。”

“我吗?”

“对啊,取个吧。”

我沉思良久:“岁安。岁岁平安,可好?”

爷爷点点头:“这个名字好啊。就叫岁安啦。”

没有来的感到喜悦,明明只是一句微不足道的认可而已,真是奇了怪了。

两个月后,暑假快要结束了,父母终于来把我接回去。

离别时,爷爷把岁安抱进我怀里:“带着他吧,这小狗聪明的很。”

“那你呢?”

“我啊,等下一窝咯,到时候你嫉妒都来不及呐。记得带着‘黄金屋’喔。”

可是嵇影带着岁安回来的那天,我明明看见听见他仰头饮了一口茶水,囔囔着:“这是最后一窝了吧……”

还没来的及想,父母先不乐意了:“养什么啊,败家玩意儿。你个死读书的,别带坏我们家孩子。”

“我保证,爸妈,养了它以后,我保证会次次考第一的,求你们了。”

也许是我的声音有些大,还是怎么着,一些路过的村民往这边看过来了。

父母为了面子,咬牙黑着脸同意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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