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接到调令的头天晚上,乔暮雪发了一个梦。
海天之际,沙洲之上,驼铃悠然轻响,缤纷落英絮絮飘洒铺成一条锦瑟花路,一人白衣拂地,背负耀眼日光,赤足朝她走来。
俄顷,那人双手向她献上一只瑰丽的锦盒。
她想打开那锦盒,心中却有一个声音疾呼不要打开!
就在踌躇之际,一只怪鸟忽然从天而降,巨大尖锐的利爪竟抓烂了锦盒,一颗尚在跳动的活人的心脏从盒中掉落。
霎时间,狂风尖啸,黄沙弥天,脚下的沙洲竟变成滔天血河,狂浪裹挟着数不尽的浮尸一瞬将她淹没!
污水倒灌耳鼻,呼吸被夺,身前身后充塞着无数死状凄惨的尸骸,她拼命挣动四肢向上游,却被奔涌的巨浪推向更深处。
五脏肺腑被重重挤压,巨大的窒息感令她神志尽失,就在此时,一只手攥住她的手,猛地将她拉出水面。
乔暮雪摹的睁眼,梦里阴冷血腥的感受分外真实,她霍然掀被而起,大口喘息。
这梦来的古怪!莫非在预兆此去晔京会遭遇不测?
她一把从枕下抄起横刀拥入怀中,冰冷坚硬的刀身硌得她生疼,她倏然清醒过来,锵地一声拔刀出鞘,锋利的刀刃寒光乍现,刀锋发出余颤,声似龙吟。
这把刀是兄长留给她的遗物,她使此刀斩将搴旗,薄刃早已饱饮敌血。
握住刀柄,一股狠意涌入心间,她感到四肢盈满了力量,梦中的余骇化为一股躁动的战意在胸口横冲直撞。
此刻窗外夜幕深沉,星斗伶仃,不远处的城楼上,依稀可见守夜戍卒的身影。
乔暮雪披上外衣提刀走出房门,在空地前霍然挥出一刀,身体自然跟随那狠霸的刀势起武,一时间刀光流利铿锵,步法矫捷如龙。
临近处虫鸣不绝,远处风声鹤唳,乔暮雪心随刀走,纷扰的杂念在一招一式间粉碎得一干二净。
倏然,一道风声猝然自右后方袭来,她敏捷旋身劈斩,飞石应声崩碎,一道身影斜刺里冲杀而来,冷刃直抵面门。
来得好!
乔暮雪稳健腾挪,起刀与对方兵器锵锵对撞,接着一个飞燕剪尾灵巧袭击对方下盘,复又腾身翻转捉刀横扫,势如破竹,不留缝隙。
对方呀了一声不敢再掉以轻心,遂加紧攻防,才险险拉回局面。
两人一来二去拼了五六十招,对方颓势渐显,乔暮雪趁隙一刀由下至上力劈,震得对手步伐散乱,连连后退。
“不打了!”
薛尧甩了甩被震得发麻的右手,一脸哀怨,“你明知是我,怎的一点都不留手……”
乔暮雪觉得有点好笑,抬了抬下颌,“怎么?还把你打痛了?这么娇气,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留在营里当你的护军使罢!”
“别呀!”
薛尧立马贴过来,俊秀的五官扭成一团,“将军才允了我随你赴晔京上任,虽说只是小小的参军,好歹也是你的左膀右臂,关键时候还是自己人牢靠!”
乔暮雪挽刀入鞘,摇着头轻声讽笑。
薛尧默默打量乔暮雪略为发青的眼圈,伏在她耳后,目光拂过她侧颈嫣红的小痣,压低声音,“你半夜起床练功,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乔暮雪挥手将粘人精扒拉开,不耐烦地蹙眉,“要你多管闲事!方才不出十招便破绽百出,如此疏懒,还左膀右臂,真是大言不惭!若是时时处处都要我这个做姐姐的罩你,可真就……”
薛尧求饶似的连连摆手,笑嘻嘻地抱拳,“乔大都尉饶我一次罢,小弟甘愿做你的沙包随打随练还不行么!”
乔暮雪轻哼一声,转身欲回营房,却被薛尧拦住,少年语带乞赖,“阿雪,不如再去看一次日出罢,过了今日,以后再想看也难了。”
乔暮雪迟疑一瞬便欣然应允。
俄顷,两人两骑便从都护府侧门出发,一路风驰电掣,马蹄向东踏过漫漫黄沙,越过重重关山,奔至一处连绵不绝的苍黄山岗方才停下。
眼前一望无际的戈壁浪丘相叠,似一片渺渺汪洋。
两人下马等了一会,至佛晓时分,天际开始透出一点亮,东边地平线一道云霞喷薄而出,好似天女的披帛不断变换色彩,淡青、橙黄、橘红直至绀紫,绚烂如雉鸡的翎羽。
“阿雪你瞧,太阳要出来了!”少年伸长手臂指向天际。
话音未落,一片红日昂然跃出地平线,似一颗烧红的铁球,霎时间将二人的影子拉长。
乔暮雪被眼前壮丽的旭日吸引,胸口腾起无尽热意,胆气仿佛一瞬通天贯地。
戍边十年,每逢大小战事她必冲锋陷阵在前,攒下军功无数,适逢圣后拔擢人才,又有将军为其斡旋,终于换来一纸调令重返晔京。
她兀自在心中默念:阿娘,阿耶还有阿兄,阿雪这就要回来了,乔家的血债就交给我来讨回!
初生朝阳洒在她蜜色的肌肤上,因常年奔走行军,少女有些粗糙的双颊透着饱满红润的血气,衬着那张年轻英媚的容颜格外生机动人。
薛尧一直悄悄注视着她,深邃的眸子亮晶晶的。
现在的她耀眼极了,这身形比之去岁更加丰盈俊俏,功夫也更好了……到底比他大上三岁,处处都显出压他一头的气势。
这使他感到烦恼,却也最令他心热,他忽而没来由得暗自忧心,若是去了晔京那虎狼之地,这朵野艳的玫瑰不知要被多少人觊觎……
一丝阴霾悄然滑过少年眼底,直到许久之后他才悔觉,来日种种原是毁塌于此念。
日头转眼便越升越高,待两人往回赶的时候,远方似传来一声声悠远的驼铃声,乔暮雪猛地勒马急停,回首张望。
“怎么了?”
薛尧不解地循着乔暮雪的目光望去,天地间光影霍然变幻,飘荡的经幡浮出地平线,一支浩浩荡荡的驼队蜃影显现在半空中。
清晰可见随行商贩来自西域各国,且人数众多,随着旭日散出万丈金矢,商队的影像渐渐变得虚淡,很快就将渺无行迹。
也不知是哪支商队曾途经关隘的遗影。
薛尧瞧了两眼,见无甚特别,便催促乔暮雪早些返回,只因将军今日要为他们践行。
乔暮雪纵马腾步,忽心有所感回眼望去,残影中乍现一道衣袂蹁跹的俊拔背影,她当下略感奇异,却亦未及多想。
不多时,两人便策马赶回营堡。
守城的军士却拦下他们,“大将军一个时辰前带两个营的兵力前去姚阳郡出征巡视去了,临行前留下话说,情势有变,让你们暂留营中,待大将军回来再商议。”
两人不由愕然,忽闻轰隆一声,天边响起惊雷,层层疑云席卷烈阳,远处惊鸟低飞,眼看一场沙暴即将来袭。
远在千里之外,暗蓝的天幕上,星斗参天,夜风正清凉。
商队在茫茫沙漠中寻到一叶绿洲休憩整顿,领队与扈从点起篝火,馕饼和肉干的香气四处飘散,随队的龟兹乐人吹起胡笳,悠扬的乐声抚慰着旅人们连日来赶路的辛劳。
领队阿则卓一直以来紧绷的神经亦在今夜放松下来,过了最险的黑风岭,最多再赶三天的路程就要抵达西州城了。
他答应了小女儿,这次领队结束就踏实休息一段时日,他已经想好要为妻女带些晔京的华裳与水粉回去。
他在这条丝路上跑了十一年,带领大大小小的商队往来上千次,遭遇过无数次沙暴与盗匪。
他暗自庆幸这趟行程如此顺利,或许是因护送天竺高僧的大德庇佑罢。
随行的高僧们是应天竺国君所托,从那伽蓝寺出发前往大乾弘扬佛法,据说大乾圣后极其重视天竺高僧的法旅,已经在晔京特别为他们修筑庙宇。
阿则卓叫手下取来水囊和胡饼,亲自给不远处打坐休憩的大师们送去。
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在靠近水源的湿地上挖掘土坑,挖好土坑后,他从布袋中取出大大小小的骸骨,分别放进土坑埋葬,末了再盖上石块垒成塔堆,垂目诵经。
阿则卓目睹这位高僧一路都在捡拾骸骨,遇到合适的地方就将之埋葬,有时他的师兄弟也会捡拾来遗骨交给他。
那梵僧的年纪看着不过二十上下,令人难以忽视的是他那异常俊美的相貌,只是那过分淡漠的情绪令他看起来就像一尊会动的木石雕像。
这尊雕像只在埋葬骸骨的时候,才会流露出淡淡的悲悯之情,就像神祇不惜堕入尘世,只为亲手施予人间慈悲。
阿则卓等到他诵经完毕才上前递上水囊,“梵尘大师,我看您的水囊空了,请补充一些水吧!”
“多谢。”年轻的梵僧抬眼向阿则卓微微颔首,接过水囊。
阿则卓与他目光交接的一瞬,才注意到他的瞳孔竟是一青一碧的异色。
他恍然忆起曾有传言,生出异色瞳孔的婴孩会被视作不祥献祭给恶鬼,而二十多年前,他的故乡迦毗陀国就曾降生一位生着异色眼眸的王子……
传言终究是传言,阿则卓想,不过话说回来,他这幅绝世皮囊若是叫哪个女人瞧上一眼,指定发疯!可惜啊,怎的就做了和尚……
阿则卓隐藏着自己的心思,不好意思再盯着梵尘,正打算离开。
就在梵尘打开水囊,呜呜的风声骤起,眼前飞沙走石,星辰失色,卧在地上闭目休息的骆驼都惊得站了起来,发出惊恐的嘶鸣。
“这是……”
阿则卓遮住头脸,从指缝中窥见铺天盖地的黑沙犹如狂龙一般倒卷直下,心中一凉,大喊:“是黑沙暴!快,快拉住骆驼,躲在骆驼腹下……”
阿则卓被迅猛无匹的风势抽打的站不住脚,梵尘急忙伸手去拉他,却被沙尘迷住双眼,只一眨眼间,阿则卓就被刮得不知去向。
他丢开水囊,飞身冲向阿则卓呼救的方向,像一支投入巨浪的箭矢,眨眼便丢失了行迹。
沙尘肆虐的上空,一只赤眼黑鸦扇动羽翼盘旋而上,灵巧地借着风势升入云端。
从高空鸟瞰,上一刻还生机盎然的绿洲已被狂恣的沙暴彻底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