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悬空,混混沌沌再转醒,已经是将近正午。
窗外,鸟儿清脆地啼鸣着,院儿里秦贞和小俭的嬉闹声隐隐传来,室内阳光正好,照在秦慎的床,以及他惨白的脸上。
萧然已经走了,床上整齐地叠着衣裳被褥,他一身干净的单衣,沉默地躺着,身上盖的被子也是平平整整的。
唯独有一股淡淡的味道,好像为了证明什么似的,在秦慎的鼻前挥之不去地飘着。
秦慎快要炸了。
稍微一动,身上的每个关节都在颤抖地喊疼,腰更像是要折断了似的,勉强坐起身,口干舌燥,眼前金星乱窜。
畜牲……混蛋……挨千刀的色坯……
他浑身气得发抖,掀开被子,鞋都不穿,径直拽下一件大衣套上,两下扎好头发,提上剑,穿鞋,拉开门。
门外一众下人见他脸色可怕,都低着头,道:“少爷安好。”
往日秦慎待人温和客气,这时却从未有过地冰冷起来,黑着脸,一字未应。
大步出了门,秦贞笑问:“阿慎起啦?”
秦慎沉声道:“出门练会儿剑。”
秦贞捏着小俭的脸,笑道:“成,可别太久了,下午娘还想让你上街选点首饰啥的,这不要娶媳妇了嘛。”
秦慎应了一声,随后转身,大步跃了出去。
秦府望南三里路,有片幽僻的林子,林里有条河。秦慎忍着浑身的痛,一路轻功来到河边,三两下解开外袍,快速脱得只剩亵衣,然后扑通一下,跳进了冰水里。
他把头埋在水下,用力搓洗着身体,彻骨的河水刺激着他的神经,昨晚一幕幕场景又清晰地浮现出来,秦慎双目圆睁,哗啦一下抬起头,手臂注了内力,狠狠地拍打河面,水浪一下扬起几丈高。
“混账……”秦慎头发滴着水,低吼道。他的身影倒映在涟漪的水中,那雪白的衣襟下,脖子上、胸口上,都稀疏地散落着嫣红的痕迹,他咬紧牙,使劲搓着脖子,拼命拨开水面上的倒影。可是没片刻,波澜静止,那些凌乱的小色块又摇摇摆摆地聚起来,拼接在一起,重新组成了自己的影子。
老天爷脸变得快,天色不知何时转了阴,方才那澄澈无比的阳光已一点一点褪了去,秋雨欲来,灰云舒卷着,林里树叶沙沙舞动,宁静而忧郁。他低着头,双手紧紧地攥成拳,又潜入了水中,仿佛这样不看不听就能舒服一点似的。
片刻后,缓缓上岸,披一件干衣服,拿起长剑来。
黑刃出鞘,如潜蛟长啸。秦慎扔开刀鞘,仰起头,双手持剑,怒吼一声,猛地斩向一棵大树。
黑刃荡出一道寒光,那颗古树晃了晃,然后吱吱呀呀地倒下了,巨响震得林中鸟儿飞腾,树干有烧焦的印记。
他急喘着气,挥手又是一剑,劈倒了旁边两颗。
烟嚣四起,秦慎胸口剧烈起伏着,跳上断木,对着树干就是一顿乱砍:“……死有余辜……妖物、畜牲——!!”
砍完了,那树干滋滋地冒烟,已经碎成了木屑,秦慎全身都剧烈地酸疼着,心里火却一点没消。他静默片刻,忽然丢下黑刃,抬手抽了自己一耳光。
伴随着响亮的一声,脸火辣辣地烧了起来,秦慎闭上眼,攥拳的指甲陷进了肉里。
我太恶心了。他想。
经此一夜,我又有何脸面面对师父,面对父母,面对江聆?
秦慎几乎要把拳头攥出血来,只因除去这些之外,还有最让他发指、作呕的一点。
那便是在昨夜那极度的痛楚之间,不可否认,他还从中感受到了某些别样的滋味。
此念一出,登时汗毛倒立,秦慎猛地睁开眼。
而就在睁眼的一瞬间,秦慎脑子里的弦突然嗡地一跳,察觉到了什么。
有人。
他快速拾剑、运气、凝神,霎时满林落叶飞舞。
只见在漫天的落叶后,沉寂地立着一人。
那人一袭华贵无边的墨色锦袍,宽袖随风翻飞,没有束冠,长发飘舞着,神色冰冷,嘴角带笑,仿佛是炼狱深渊中走出的邪神。
这人昨晚的一式玉霜丹臆,秦慎已然估摸出了他的身份。
那是妖族老妪荆飒深不可测的绝学,能得如此真传的人物,无非就是荆飒早些年间收养的一只狐妖。
那狐妖天资极高,潜心修习近百年,成了帝君的爪牙,然而具体辅佐宗律何事,无人知晓。
“萧……然……”秦慎一下红了眼,双手微颤,宝剑渐渐蓄起力。
他剑回身前,猛一蹬地,毫不留情地向萧然刺去。
二十步……十步……五步……
黑刃酝酿着澎湃的杀意,气浪卷起萧然的长发。剑尖到了眼前,他才躲了一下,秦慎咬着嘴,闪身跨步,捺腕又是一挥,萧然再次跳开,却让利刃割下一缕发丝。他袍袖微震,退了一步,似笑非笑地问:“这么恨我?”
秦慎颤声道:“该死的妖物……”
萧然挑了一下眉,然后回身站定,看着秦慎,竟是不躲了。
秦慎又羞又怒,冷笑道:“好啊——”黑刃剑光大盛,划出半个圆弧,使出了杀招。
一时间,浩荡如山海的剑意凛然而起。
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那红痣又钻心地疼了起来。
他闷哼一声,黑刃脱手,余存锋芒划破了萧然的袖子,剑身裹挟的力量没得释放,又反震给了秦慎。眼看人歪歪斜斜地要摔倒,萧然瞳孔一缩,伸手揽住他。
“放开……”秦慎喘着粗气,虚弱地一挣。现在他和这人一接触,就有种近乎恐惧的排斥。
萧然没动,沉默地看着他。
秦慎全身都像是要散架了似的疼,几股力量发了疯似的在体内来回冲撞,闭眼缓了一会,然后抬起手肘,往那人肋骨上用力一撞,挣出来。
他呼吸急促,冷汗浸湿了鬓角,踉跄地走了几步,扶住树干。几次忍耐不住,终于“哇”地吐出一口发黑的瘀血来。
这是被伤着肺腑了。
一阵猛烈的咳嗽过后,秦慎面色苍白,又无力地滑倒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
他垂着头,睫毛微微颤动,如何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和这妖孽挂上钩。
前世就前世,这辈子又追过来恶心我干什么?!
萧然看得生疼,要给他疗伤,却被猛地拽住领子,秦慎盯着他的眼睛,问:“我的红痣是不是也跟你有关系?”
萧然似乎在接触到他目光的瞬间怔了一下,随即又平静地道:“是。”
良久的静默。
“饶了我吧……”秦慎松开他,苦笑一声,几乎是用气音叹道,“你救过我两次,我欠你两个人情。昨晚还了一个,剩下这个……”他摇摇头,“我是想不出有什么可还的,不如你就杀了我,也好免受这些纠缠之苦了。”
萧然一直看着他,仿佛怎么都看不够似的,闻言只道:“你死了,你爹娘怎么办?”
“有三个儿子呢。”秦慎道。
萧然道:“你师父怎么办?”
“他也有三个徒弟。”
想了想,萧然又道:“那江聆呢?她可没有三个夫君。”语罢,自嘲般地一笑,还想添一句——你死了,我怎么办?
这句话在嘴里绕了几个圈,最后还是乖乖吞回肚子里了。
也没甚么可说的——若你死了,我还能怎么办呢。
秦慎斜靠着树,发丝湿漉漉地粘在侧脸上,听了江聆二字,目光动了动。
天空已然阴云密布,一阵闷雷,压得人喘不上气。
萧然俯身上前,轻轻拨开他的碎发,心里默默想道:哪有什么欠不欠的,要是真有的话,你上辈子欠了我一百年,今生又要如何还呢。
不知是不是不愿耗费体力,秦慎没有躲开他,萧然的手覆上他心口,徐徐向里注入内力。这动作有些危险,但片刻后,就只感觉一股温暖柔和的力量从胸口漫开,如春风化雨,流进了四肢百骸,浑身的胀痛瞬间缓解了大半,胸口也轻松宽阔了许多,眉目自也舒展开了。
而这为他疗伤的,却正是他深恶痛绝的那个妖。
自己作为三韵妖师……竟……
想及此,他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要顺,顺……
师父说过顺——可是,顺之一字,到底要如何做啊!
若真是顺从内心,我的内心,又究竟是什么?
是坚守责任,继续做好妖师,还是、还是……
秦慎抿着嘴,忽然伸手推开萧然,转过头去。眼圈不堪重负地红了。
……是恪守本分,还是忘掉身份,默认这妖物的所作所为?
但,若真如后者,那也太不是人了。
萧然愣愣地扶上他的肩膀,刚欲开口,却见秦慎反感地一躲,打落他的手,道:“别碰我。”
他的眼睛红了,萧然看见了,一时间竟有点手足无措。秦慎没理他,自己拄着剑站起身,取回剑鞘,走出几步,见萧然又要跟着,便回头对他道:“不要缠着我,我从来都不认识你,”说完,又想起什么似的,抬手解下发带,一头长发便水似的散落下来。
萧然道:“明周。”
秦慎漠然地看着他,眼角的红痕已经褪去,道:“原是我欠你一个情分,既说了用命还你,你不要,秦某便只得割发偿还了。”他微微一笑,握着黑刃,割下一缕头发,道,“这是花妖那时的一命之恩,”语罢,剑刃角度偏转,又削下一段更长更多的,黑发簌簌落了地。秦慎道,“这是还你上辈子的情——虽我不知我上一世为人,究竟与你这妖有何绸缪,不过对你而言应是极深刻的,也就一并还了干净。”
萧然凝视着他,目光很深。
秦慎道:“我这两道头发,你且看见了,从此你我再无牵连,不管前世你我是何等惊天地泣鬼神的感情,萧然,这辈子,你别再来纠缠恶心我。若要是……再像昨晚似的——”他皱着眉头,闭了闭眼,微笑道,“我就只得咬舌罢。”
他说完,冲萧然作了个揖,转过身,衣角一摆,便隐没在了林子里。
凉风夹带着水汽,空中黑云翻涌,寒鸦数点,草木黯淡了颜色,被风吹得片片低伏下去。
萧然静默地站在那,涣散的视线空荡荡地飘着,最后落在了野草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