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今译】
第三章
不尚贤,使民不争。
不崇尚贤能,使民众不争名。
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
不贵重稀有,使民众不偷窃。
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
不挑拔欲望,使民众心不乱。
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
因此圣人治世,要让民众空乏心智,填饱肚子,淡泊志向,强健筋骨。
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
经常使民众没有知识、没有欲望,让那些聪明人不敢肆意妄为。
为无为,则无不治。
以无为的方式处世,则没有治理不好的。
【释意】
是否崇尚圣贤,这可以说是儒家和道家的一个重大分歧。
儒家尚贤。虽然他们在人的天性方面并没有统一的观点,孔子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只是相近,那到底是善是恶,孔子没有给出结论。之后的孟子和荀子又分别提出了性善论和性恶论。西汉的董仲舒、东汉的王充则在综合了性善、性恶、性善恶混的基础上提出了性三品说。但总的来看,儒家认为人先天的秉性具有很大不确定性,必须通过后天教化才能懂得“仁”的真谛,才能按照“爱人”、“推己达人”的观念去行为处事,而推崇圣贤的榜样力量就是实现教化的最好手段。
再细分“圣”与“贤”也有区别,孔子眼中的圣人是在“位”和“德”方面都达到了极限的人,要同时拥有至尊之位和至善之德,比如尧、舜、周文王这些帝王才配得上成为圣人,今天我们称孔子为孔圣人,他自己绝对不会同意。但如果仅有至高的地位,而道德仁政方面有所欠缺,也称不上圣人,比如周武王就没达到标准。孔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韶》和《武》分别是歌颂舜和周武王的乐曲,但孔子给了截然不同的评价,显然不光是从音乐审美角度考虑的,而体现的是对舜以禅让得天下和周武王以武力得天下两种方式的不同政治态度。那么,贤呢,孔子称赞最得意的弟子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他自己也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可见儒家的贤,就是在自身道德修养上不断追求突破,克己复礼、广施仁义的人。在社会上大力推崇这样的贤人,发挥道德榜样的力量,难道不好么?
老子拒绝尚贤。如果说儒家的大师们对改良社会、教化民风是满腔热忱、跃跃欲试,那么老子则是远远地站在山顶上,俯瞰苍生、冷峻微笑,以他的智慧早就洞悉出,这样的事情很可能事与愿违,甚至适得其反。
其一,老子认为人的天性应该是“朴”,就是自然而然、求存求活、繁衍生息,可以理解为比较单纯的动物性。在这种自然状态下,人本来无善恶贤愚之分,可非要从中刻意树立圣贤、标榜道德,圣贤是有了,道德标准确定了,可这却无形中把其他人归类为不圣不贤、不仁不义的愚妇莽汉,这不是人为地制造了对立和矛盾嘛。正如第二章说过的,“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在这里也是一个道理,天下人皆知贤之为贤,斯不贤已。
其二,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承认,趋利避害是万物的根本生存法则。动物也好,人也好,作出行为决策的根本因素是利弊,道德作为人类文明的基石,在社会关系中起到一定的约束作用,但这只应该作为一种个人的精神追求和做事底线,而不应该成为一种社会共同意志和价值评判标准。如果但凡遇到事情都先用道德的眼光和标准去解剖和衡量,而忽视了利益这一根本的内在联系,忽视了个体在道德伦理与生死存亡相冲突时地产生纠结挣扎,忽视了世事无常的冷酷与人性的复杂软弱,那么,这种社会氛围是危险的。
其三,贤德之名,是一项极大的社会荣誉,是可以给个人甚至整个家族带来至高荣耀的无形资产,可以说名誉的重要性不亚于利益。古代科举制度不完善前,选用人才靠的是举孝廉,这个孝道廉洁的好名声就是当时进入仕途的敲门砖。客观的讲,用名望和舆论去引导规范民众的价值取向和行为,确是一种治理的有效手段,也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但过度的注重名望声誉,就难免产生两种恶果:一种是为了名誉牺牲个体的合法利益,典型的就是古代女性的守节问题,用自己一生的时光甚至搭上性命去博取一个贞妇的美名。还一种就是沽名钓誉泛滥,贤德之名作为稀缺资源,当人们都认识到其巨大价值时,明争暗抢、沽名钓誉地行径便再无法遏制,各种打着道德旗号、满嘴仁义贤能、一肚男盗女娼的伪君子、假圣贤就应运而生了。
儒家思想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一直都是国家的正统思想,也就是主流价值观,受益于此,我国历朝的政治体系稳定,社会秩序井然,人民知书达礼,家庭观念厚重,这都是好的一面。但尚贤重德也是把双刃剑,也有带来了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国人普遍比较虚伪、不朴实,自己羞于谈利,而对其他人的逐利行为表示不齿;喜欢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对别人的事情指指点点,像很多家庭因为无力负担医药费而对老人放弃治疗,一些抑郁症患者抛弃家庭事业而选择轻生,这些事情在国人口中是绝难听到什么客观中肯评价的。再比如很难把一人的道德修养、个人能力、社会贡献独立的评判,通常会因其私德有瑕疵,而对其全盘否定,一位国家干部即使做了再多于国于民有益的工作,只要他贪污腐败了、包养情妇了,那么这个人马上人格坍塌,沦为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再没有人去理会他曾经的成绩和付出。用这种道德至上、非白即黑的价值观去评价人、评判事,这种心理是很不成熟、很不健全,甚至是危险的。而这种心理很容易被诱导、被利用,成为替他人摇旗呐喊的鹰犬工具。
这些问题,老子在几千年也许就已经料到了,可他又能如何?无非就是在大家热血澎湃地跪拜在圣贤脚下,洗耳恭听仁义道德教诲的时候,出其不意地泼瓢凉水、放句冷言,“不尚贤,使民无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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